文／鄭慧如

垂首合掌的姿勢很能觸動我。在人們的行住坐臥、千姿百態中，默然合十的圖像總能讓我陷入沉思。

杜勒的鋼筆素描名作：〈祈禱的手〉，特寫一雙合掌的手。整幅畫以素樸的藍色為底，手掌朝畫面左上方傾斜，手背多處瘤結，骨節凸出，筋絡暴起，靜脈蜿蜒，皺紋絲絲縷縷，十指微彎，左右相扣。微微捲起的袖口連接手掌。畫面的線條、褶皺，和明顯的肌理感，顯示袖子質料粗糙。在祈禱的手上，白色顏料灑落星星點點，虛化了缺乏反射光的皮膚和布料，彷彿這雙手承接了天啟。因為白色亮點以虛補實，畫作的指尖、手腕、袖子，突顯出向光性。

杜勒的〈祈禱的手〉偏向理性的寫實手法。然而，透過雙掌的質地紋理、在畫面的結構與比例、光影表現、虛實對話，感性的效果卻穿透紙背。畫作中，手掌的曲度透露小臂和大臂的角度，有助於觀者想見祈禱者的俯首斂眉、專注凝神。而那雙手的指關節略微彎曲、十指未完全密扣，正好形成屋宇似的縫隙，說明了祈禱者不設防的心境。

相對於〈祈禱的手〉那樣理性而靜謐的表現，人們經常借重靈媒，以感性而熱鬧的樣態告事求福、上達天聽。

台灣民間稱靈媒為乩生。幼時我曾在二樓陽台俯瞰迎神賽會，看過乩生起乩。在鑼鼓聲下，乩生節拍分明地跳躍著，舞蹈著，一下痴痴地笑，一下怒目圓睜，臉上一副不陰不陽的表情。他左手叉腰，右手在空中揮舞，動作變化多端，時而如關刀劈下，時而如尖刀前刺，時而如拳打猛虎，時而如掌開巨石。他口中念念有詞，配合動作，腔調抑揚頓挫，嘴角溢出白沫，在咚咚咚的鑼鼓聲中，話語聽起來空空洞洞、殺氣騰騰。然後猛一甩頭，如一座肉山委地。

上古中國稱靈媒為巫覡。王國維的《宋元戲曲史》提到巫覡誕生的原因、巫風發達的社會環境、巫的工作、體態樣貌等等。降神者絕地天通的條件，是：「精爽不攜貳」、智聖聰明首屈一指，也就是魂魄乾淨，德智體群樣樣突出，腦子裡不裝亂七八糟的髒東西。最令我讚佩的是，王國維看出了巫覡的「演」。他不從宗教，而從戲曲，去解釋上古巫覡的出現：「歌舞之興，其始於古之巫乎」、「靈之為職，或偃蹇以象神，或婆娑以樂神。蓋後世戲劇之萌芽，已有存焉者矣。」什麼樣的社會狀態適合巫覡靈媒呢，王國維認為是亂世，所謂的：「周禮既廢，巫風大興」。講完靈媒，王國維附論「俳優」——古時候的演藝人員，他考證出當時的演員其貌不揚：「古之優人，其始皆以侏儒為之」。《宋元戲曲史》對靈媒和俳優的意見，翻成當代用語，差不多是：「邊緣人邁向權力核心的沉浸式體驗」。

生命裡到處、隨時，都是戰場，然而打仗的時候未必有戰袍。在祈求上蒼的景象裡，我欣賞驚天動地中揮舞的戰袍，更動容於無聲狀態下赤裸裸的全然交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