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湯崇玲
當紀念館矗立以後,主角往往從人的舞台淡出,成為引號中的一個符碼。祖籍安徽的蘇雪林(一八九七─一九九九)被定義為最長壽的「五四女作家」、「中國五大女作家」、「胡適的學生」,甚至「反魯打手」等,蘇雪林究竟是誰?
不同於胡適以紳士風範與時代達致平衡,徐志摩以孩子單純的樣式畫出歷史新章,掙脫小腳努力前行的蘇雪林也力求時代的肯定。但懷疑、憤怒、矛盾、衝突等時代壓痕,卻毫不留情的落在她身上。
蘇雪林絕不是一個討喜的人物。她自知無法成為丈夫張寶齡理想中的傳統婦女,長期與之分居,兩人孤獨終老;留法期間,她罔顧所立的協議,為迫使校方取消六百銀圓的學膳費,與幾位同學以「徇私」、「植黨」罪名加諸吳稚暉,事成後還洋洋得意發表〈開庭審判吳稚暉〉;魯迅屍骨未寒,昔日自稱魯迅學生卻為文大肆批判,成為左翼作家眾矢之的;蘇雪林對各種人事物現象所發出的激烈議論,都讓她離華人溫柔敦厚的道德標準愈遠。
吳姍姍博士指出,尚武精神為蘇雪林的思想根源之一,筆者深感認同。蘇雪林批評論斷未必是標新立異以博聲名,她幼年以《三國誌》、《水滸傳》、《西遊記》、《封神榜》等小說自學,忠孝節義愛國的道德思想深植於心,但缺乏長期客觀縝密深入的觀察,使她的「正義之聲」常淪於主觀論斷,像寫魯迅「霸占上海文化界,密布爪牙,巧設圈套,或以威逼,或以利誘,務使全國文人皆歸降於其麾下」云云。然筆者以為太快給蘇雪林冠上「正義魔人」的封號卻也不妥,事實上,當時文化界對魯迅的確有「偶像崇拜」的盲目作風,論及魯迅病態心理亦有其洞見。
蘇雪林對於自己的言語行為並非毫無反省,百歲高齡返回故里,再進當年結婚時的房子,她痛哭流涕,甚至不肯離開,可見對其婚姻之痛悔。
身為天主教徒,她於〈玫瑰花串〉坦承「像我這樣愆尤叢集之身,即有痛苦,也係我應得的懲罰」。
她也不隱藏其內心長期以來的混亂與衝突,公開自己靈台方寸之地,在懷疑與信仰戰場中所產生的軟弱與拉扯,她祈求神挪走其痛苦。
奇妙的是,這痛苦也讓她終於覺知到時代狂暴力量所帶來的暴戾與傷害,想到當初對吳稚暉所作所為實為「暴民政治」,她公開為文道歉,「若不如此則不能求得良心的平安」。她承認自己不怕外來的魔鬼,「只怕著內心的敵人」,謙卑的呼求神將她這一葉扁舟「牢繫定於這個浪猛風狂的時代潮流裡,不然我的靈魂定有沉溺的危險。」
人們慣常以成熟老練、溫柔敦厚的外表為是,往往以尖酸刻薄、偏執猛浪之言語為非,但是吾人真有能力判斷外表與內在的是與非?誰人能在這當中有更深的憐恤與接納?只能說,若沒真誠徹底的謙卑降服,人人都是「正義魔人」。
誰是蘇雪林?她曾經是照片裡那位濃眉大眼,嘴角牽著一絲執拗的五四少女,但她也終於成為照片中滿臉笑咪咪的老奶奶。
蘇雪林與時代和解了嗎?一百零三歲的高壽就是明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