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簡文志
也許冬天有些破口。破口,於他,不是新冠疫情蝶意鶯戀的蔓延,是寒意繾綣周身。他的袖衫多處蠶食破洞,袖口海量寬大,領脖露出黝深的苦謬印痕,胸釦歪斜成曲折的命運,褲縫泌出憨厚正直的腿線,鞋舌破裂有咬嚙的啐語。
所幸,他鬍鬚雜長,皺紋深斲,嘴抿實緊,骨氣瑞堅;唯一不堪的是,背已駝。
我經常遇見他,駝背行走新店能仁橋,單手荷負一袋物品,另一手頑抗的扶著腿,好似他拉著能仁路供車流安穩行路。手腳經常同時觸探路面,於乎天地互為表裡,恆同恆常,天亦地,地亦天。
他的身體拱張如一座拱橋,更像是U形磁鐵,吸引目光,只是我的目光停留稍久。我嘗試走路尋找他的蹤跡,終於在碧潭的巷口對峙一次眼神。他的腿上有脫皮飛屑,新刮的傷欺身,更多是妥貼的黑痂,背頂天,注定不凡的人生。
我沒有資格表示任何憐憫。他認真放膽的駝行,偶爾靠著斑駁的牆,合情應襯的景致,彷彿是一家人的結構組合。
我觀察著他,因為駝背,僅能目測背峰到路面的高度,身高約莫一公尺。然而,我依然沒有資格表示憐憫。如此的身高足以撼動我的神經,一把尺丈量的不是身高,而是自我在世界的位置。
雖然,佝僂者當屬於社會的邊緣人;但是,他認真的生活,活在面對生活的苦難裡,活在我景仰的眼神裡。
我經常想起,小時候鄰居有位駝背的長者,村人都以台語稱他「翹龜仔」,外省人都說是「羅鍋」。最近查字典才清楚知道,台語應寫成「痿痀」 、「翹痀」。
駝背的鄰居也是頭臉經過太陽鍛黑,小麥色肌膚令人激賞。夏季日烘地烤的,田上草苗驚亂,稻梗荒短,他偶爾到我家幫忙。爺爺帶著斗笠,白汗衫,灰褲衩,與一群農人將收割裝袋的穀包背上,發出吆喝一聲。頹背的村人也騾上穀包,裸殼的駝背,醒目對抗炎日,是村中堅毅的存在。稻屑收割在肩上,炙熱陽光中,遠遠看到他獨特的駝背,卻異常晶亮光華。
也許這是生命的力量,我始終未曾投以憐憫的眼神。這些佝僂者,於我不是乾癟的印象,而是自然的駝著,如你我一樣走在未知的大地。他們拖著疲乏的身軀,以一隻蝸牛的形體,背了一個重重的殼,在能仁路、水田邊;更多在細暗的角落,以駝背積累丘山的力量,啟拓世界的溝壑,重輾的腳步深厚不亞車行輪痕,走自如的路,也能縱橫交錯成就酣醉的日常。
也許軀幹瘦瘠,是寫壞的歌,混濁又灰渚的眼神時而失焦,看起來是飄零殘葉,彳亍人生獨行踽踽,像是街行邊緣人,世界零餘者。即使生活時而陰暗乾裂,時而被無情現實的刀劍劃傷,也還是一顆彎腰的柳樹,開滿適應季節的花朵,堅毅的行走時而是高張的焰火。
我依然經常遇見能仁路的佝僂者,顫巍巍的彎腰,雪白髮絲任風戲謔的拉扯。佝僂者,仍然值得禮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