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子灣畔採最後一朵蓮 融傳統於現代的「詩神」余光中

永芸 |2007.1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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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手詩,左手文詩歌、散文、評論、翻譯四大領域, 正是余光中創作的四度空間, 筆耕超過半世紀,引領思潮半世紀。 一位文之「大家」,一位詩之「巨人」,在高雄左岸朗誦著《千手觀音》,新的詩作寫照他晚年領略佛教之美, 大師「不用白髮妄加遮掩青春的魯莽」,「憑天才過日子,憑本事寫文章」。
(永芸/攝)


「琴聲疎疎,注不盈清冷的下午

雨中,我向你游泳

我是垂死的泳者,曳著長髮

向你游泳

音樂斷時,悲鬱不斷如藕絲

立你在雨中,立你在波上

倒影翩翩,成一朵白蓮

在水中央

在水中央,在水中央,我是負傷

的泳者,只為採一朵蓮

一朵蓮影,泅一整個夏天

仍在池上

仍漾漾,仍漾漾,仍藻間流浪

仍夢見採蓮,最美的一朵

最遠的一朵,莫可奈何

你是那蓮

你是那蓮,仍立在雨裡,仍立在霧裡

仍是恁近,恁遠,奇幻的蓮

仍展著去年仲夏的白艷

我已溺斃

我已溺斃,我已溺斃,我已忘記

自己是水鬼,忘記你

是一朵水神,這只是秋

蓮已凋盡」 ───余光中



這是詩人寫於一九六三年的《迴旋曲》,彼時,我才來到人世間三年。七○年代,民歌正流行,我在高雄讀高中,因為同學的哥哥是現代詩人,我遂從古典走向現代。每個周末下午,我在西子灣、旗津的沙灘上看海,直到夕陽消失於水平面。那是個瘋狂的學生時代,也是最美好的黃金歲月。不像現在的年輕人瘋電腦、迷網路、打簡訊……;我們看《紅樓夢》、《未央歌》,也看《飄》、《刺鳥》;我們聽西洋鄉村歌曲,唱「披頭四」的歌,看金像獎名片;也聽白光、周璇的老歌,唱現代民歌,看梁祝。我們寫詩、投稿,看《皇冠》、交筆友;也彈吉他、跳土風舞。

昔之蓮 安在否

是這樣一個風起雲湧的時代,讓我們在古今悠遊穿梭,卻在傳統與現代迷惘,少年維特的煩惱也是我們十七歲的夢。是如此揮霍青春喔,喟嘆「人不輕狂枉少年」!高三將畢業的暑假前,迷上游泳,翹課去市立游泳池,偌大的泳池只有我倆,看她在水中如魚自在,我只敢在池邊仰浮。閉上眼睛,最愛唱的是:

「仍漾漾,仍漾漾,仍藻間流浪

仍夢見採蓮,最美的一朵

最遠的一朵,莫可奈何

………

我已溺斃,我已溺斃,我已忘記

自己是水鬼,忘記你

是一朵水神,這只是秋

蓮已凋盡」



詩人余光中很遙遠,但這首詩透過楊弦譜曲後,竟成為一種「蓮的聯想」,與詩人遙望。

高中畢業至今,正好三十年。為了採訪,重回故鄉,詩人就在眼前,而我,早在塵俗溺斃,於佛門淨土化為白蓮。

余光中被譽為現代中國文學史的「詩神」,集詩、散文、翻譯、評論、甚至藝術、戲劇於一身,這位「多元且多產」的詩人學者,著作等身,作品被收錄於教科書,他寫的〈鄉愁〉還被中國總理溫家寶在演講中引用,傳誦一時。顏元叔敬他為「詩壇祭酒」,黃維樑封他為「當代文學重鎮」,陳芳明尊他為「文壇第一人」,陳義芝讚他「四方都傳誦他的詩文」,瘂弦言「他得天獨厚,什麼都占全了」,沈謙推崇「余光中是前生三輩子行善,修得今生一輩子的風光!」

面對這樣一位「大家」、「巨人」,初時有些惶恐,但八十歲的詩人,卻身材「嬌小」,滿頭雪亮的銀絲,連眉毛都白了,眼神瞿爍,語音溫厚;當我唱出《迴旋曲》,大膽問他:「昔之蓮安在否?」他老人家竟坦然笑談「情之對待」,初時的嚴肅化為年輕人的頑皮,更有老來的沉穩慧黠。他說,就像《茵夢湖》那青梅竹馬的故事,其實,蓮是花,是古典美人的象徵,也是宗教的美。愛和美不一樣,愛發生於實際生活,美卻要有距離。愛情不一定要結婚才算圓滿,遺憾也是一種美。人難免會動情,如果控制得宜,就是智慧。

茱萸的孩子 忘情哭兩次

一般人總覺詩人多情,讀者也喜歡在詩中揣測、甚至對號入座,瘂弦曾說:「其實,一個詩人的感情,流竄性有多大,詩裡的想像空間就有多大。」在〈楚歌四面談文學〉文中,余光中針對此問題表示:「詩人之所以成為詩人,與其說是因為他熱情奔放,不如說是因為他,正好相反,比常人更能保持冷靜,並且在一個恰好的距離外,反躬自省,將那份熱情間接地、含蓄地、變形地,點畫成可供孤立欣賞的藝術品。我說詩人比常人冷靜,並不意味詩人比常人寡情;只是想指出,詩人對於感情,既能深入,又能復出。傳統的觀念總認為詩人比其他類別的文學作家多情,卻忽略了,他同時也比其他類別的文學作家多智。」

余光中,祖籍福建,生於南京,母親江蘇人,妻子常州人,故以江南人自命,戰亂時在四川讀中學,亦自覺為蜀人,後遷徙台灣,留美任教,應聘到香港教書,最後回到南台灣的西子灣定居,成為中山大學的「鎮校之寶」,高雄文化沙漠的「綠洲」。這樣一個漂泊世界的詩人自言:「大陸是母親,台灣是妻子,香港是情人,歐洲是外遇。」

余光中自稱「茱萸的孩子」,是因為母親在重九前一日隨眾登南京棲霞山,次日凌晨就生下他,所以每到重陽,就不敢忘記這是他的〈母難日〉:

「今生今世

我最忘情的哭聲有兩次

一次,在我生命的開始

一次,在你生命的告終

第一次,我不會記得,是聽你說的

第二次,你不會曉得,我說也沒有用

……

最後我們分手

我送你以大哭

而你答我以無言

……

每年到母難日

總握著電話筒很想撥一個電話

給久別的母親

只為了再聽一次

……

就算真的接通了

又能夠說些什麼

……」

癡忘相許 夫妻伉儷情深

余光中與妻子范我存伉儷情深,少時初遇,雖不是一見鍾情,這對表兄妹卻都留下好印象,輾轉又在台灣重逢,終成連理,且如《詩經》所言「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在〈三生石〉有詩為證:(圖余光中提供)

「一生好比一夜

並排在枕上,語音轉低

喚我不應,已經睡著

你也睏了,一個翻身

便跟入了夢境

……

讓我們來世仍舊做夫妻

那是有一天凌晨你醒來

惺忪之際喃喃的癡語

說你在昨晚恍惚的夢裡

和我同靠在一顆樹下

前後的事,一翻身都忘了

只記得樹蔭密得好深

而我對你說過一句話

我會等你

……

或許那就是我們的前世了

一過奈何橋就已忘記

……

此刻的我們,或許正是

那時癡忘相許的來生

……」

他們育有「四千金」,余教授戲稱他住在「女生宿舍」,已習於和五個女生為伍,在〈我的四個假想敵〉文中,吐露一個父親對女兒成長的不捨和憂心,又展現他一貫嚴肅下的幽默。

高度幽默來自高度嚴肅

看似道貌岸然,又能寫浪漫情詩,遇到知音,終夜暢談不覺累;但話不投機,可就「相敬如冰」;若逢對手,你來我往,妙語如珠,眾人大笑,他卻悠然平淡,贏得「冷面笑匠」封號。他在談「幽默」文中說:「高度的幽默往往源自高度的嚴肅。說幽默的人靈光一閃,繡口一開,聽幽默的人反應也要敏捷,才能接個正著。這種場合,聽者的悟性接近禪的頓悟。」有一次鄭愁予獲國家文藝獎請客,對著精緻的菜單嘆道「菜單如詩歌!」余光中俐落回應「帳單如散文。」他在一九六七年寫的〈給莎士比亞的一封回信〉,如今再讀,真是幽默諷刺至極,令人拍案忍俊不已!(圖/本報資料照片)

他在自序中曾說:「每次聽人闊談什麼『生涯規畫』之類的高調,就非常慚愧,覺得自己真是苟且極了,正如辦手續要填表,到了『永久地址』一欄,就不勝徬徨。我哪來什麼永久地址呢?似乎該填『陰府』,那未免太沉重了。也可以填『天國』,卻又樂觀得不負責任。」

對詩人來說,只要一天還能寫詩,就覺自己還很年輕。在余教授高雄左岸的家裡,我們無預設的暢談,不覺時間匆匆,他引領我們到書房,拿出最新詩作,對照那幅莊嚴的千手觀音像朗誦、解說,歡愉之情如赤子,且說要給《人間福報》,我無求卻獲至寶,讀者有幸,我亦不虛此行。

為捍衛中文,他老當益壯,對上教育部長。我好奇他的「敢言」,他說:「高中老師很苦,推舉我出來,我想我已退休,沒什麼好怕了!」我欣賞他如「龍天護法」的「怒目金剛」,就像當年他寫〈下五四的半旗!〉、〈剪掉散文的辮子〉、〈儒家鴕鳥的錢穆〉等評論。不過,在他再版的書序中坦言:「批評文章之得失,往往見仁見智。今日看來,說裡仍然正確,但措詞則嫌太過犀利,其實理直也不必如此氣壯。……凡此種種,皆已成了『昨日之我』,雖已昨日,仍是本我,不加修改,以存其真,因為那正是我青春盛年的魯莽腳印,犯不著用白髮去妄加遮掩。」他語重心長說:「中文是探索中國文化寶藏重要的線索,若把中國文化比方為一個大圓,圓心無所不在,而中文乃其半徑,中文能走多遠,中國文化的大圓就有多廣。身為作家,我的責任與使命,就是延長這半徑。」

最後一朵蓮 在心中綻放

所謂「仁者樂山、智者樂水」,他在香港中大十年,宿舍臨海,中山大學宿舍的陽台,也遙接天水,裡面是高雄港,越過旗津,外面煙波浩蕩,他朝夕浸淫在依山傍海的美景,對愛海的人來說,真是上天的眷顧,也是福德因緣具足。

還有好多想問的問題沒有答案,其實,在《余光中傳》的序中他已說了:「對一位作家來說,他一生的作品就已是最深刻、最可靠的自傳了。……王爾德對紀德自剖:你想了解我一生的這齣大戲嗎?那就是,我過日子是憑天才,而寫文章只是憑本事。」

綜觀其一生寫作脈絡,余教授說,晚年以後,他進入宗教期。早年他就拜觀音、寫觀音,在他書房,沒有正規的「佛堂」,但頗有禪意的一方桌案,供著一尊紫砂紅與青玉相間的觀音,還有他自己的《隔水觀音》一書,有茶水、有裊裊香煙,雖簡單,卻讓我看到主人莊嚴的心態。他覺得佛教的大慈大悲,正是一種善,一種美學。雖已退休,還在學校兼課,現教翻譯學,正在講佛教偉大的翻譯家鳩摩羅什和玄奘大師。他自己研讀《金剛經》,誦唸《心經》。我看到他在講這些時,臉上展現年歲的皺紋,那祥和微笑的慈顏,是最美的線條。

念其年高,不敢再多叨擾,告辭後,我們開車巡山繞海。青山依舊在,只是三十年前的西子灣,在中山大學進駐後,已滿山紅磚樓,師生穿梭校園,恍若隔世,有如鏡花水月、海市蜃樓。想到青原惟信禪師的參禪三境,他老也是參禪三十年後才說「依前見山是山,見水是水」呀!

當年「泅一整個夏天,蓮仍在池上」,而今,我已採了西子灣畔的最後一朵蓮,在我心中綻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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