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東坡說王右丞詩中有畫,畫中有詩。其實古人名作,何莫不然?近年來,我們都已經習見電視鏡頭。有些美景,若用電視鏡頭,尤其是用彩色效果鏡頭,加以變化映出,真是美不勝收。很多古詩古詞名句,如用電視鏡頭,加以分析,加以特寫,都是詩中有畫,畫中有詩。
雲移雉尾開宮扇
小時候讀杜工部詩「雲移雉尾開宮扇,日繞龍鱗識聖顏。」只覺詞句音韻俱美,加以對仗工穩,易於記憶。但仔細自問,兩句詩意旨何在?不甚了了。
數十年前,遊北平故宮,在正殿(似為太和殿),我看到了皇帝座位,座後是高大的壁畫,畫的就似滄海雙龍捧日。再在座旁略後的兩邊,陳列著兩排鳳尾形的大宮扇。我忽然想起「雲移雉尾開宮扇」和「日繞龍鱗識聖顏」兩句來,原來是工部回憶當年在聖殿上面見皇帝的情景的,這兩句就是極好畫面。若用現代電視手法,可以攝出的畫面,是皇帝坐在滄海雙龍捧日的大畫之前,兩旁宮女掌著雉尾宮扇,微微晃動,有如彩雲徐飛。從這樣一分析,可以探出古詩人遣詞煉句的手法,也可看出詩人意識的躍動。
滿山紅葉女郎樵
蘇曼殊詩,清新可愛,別有風格。我很喜歡他的一首〈過蒲田〉,詩云 :「柳陰深處馬蹄驕,無際銀沙逐退潮;茅店冰旗知市近,滿山紅葉女郎樵。」這首詩,幾乎全是白話,但是輕巧而鮮豔,美極了。先是彩色對比的美,綠陰、黃馬(任何一種毛色的馬)、綠水、銀沙、彩色冰旗、紅葉、女郎(任何顏色);其次是詩中有畫,畫中有詩的美;第三是意識流轉的活潑、飄逸。
假如用電視鏡頭,首先照到輕快矯健的馬蹄,再退出照到深遠的綠蔭全景。再特寫冰旗,從冰旗再下移,退出,照茅店全景。再退出,照茅店柳蔭全景。再慢慢移出,照到退潮、銀沙,和大海。再疊映出遠山、紅葉和女郎。而最後似可定住在安郎嬌美的身影上。想想看,豈不美極了?
人生世間,可能也常常遇到此類美景,但是,對此美景,誰能寫得出像這一首的好詩?這就是詩人的藝術功力。
枯藤‧老樹‧昏鴉
馬致遠的〈天淨沙〉一詞,也是千古絕唱。「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秋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用王靜安的「境界」來分析,天淨沙就是最好的「無我之境」的傑作,全首無一動詞,也似無主詞;意識流轉也極明快。就用詞句的先後排列,來表明文法結構,和意識流轉的層次,簡練、警策,用極簡單平常的詞句,描繪出一幅感人肺腑的畫面。誰說不是詩中有畫,畫中有詩?
假如用電視鏡頭處理,應該是:先特寫老樹,退出,帶上枯藤,定在神情漠然的烏鴉身上。或者用淡出淡入手法,先疊映出流水,移向小橋,再移到柴門臨水的民間家屋。少頃,再疊映出杳無人行的斜陽古道的遠景,再徐徐推進特寫斜陽古道旁踽踽獨行的瘦馬上。從景物的影子,瘦馬的影子,使人知道這是夕陽西下的時候,而讓整個畫面襯托出一個主題意識酖酖「斷腸人在天涯!」
畫裡不見人,只見愁,只見空靈淡素的一絲絲哀愁。「斷腸人在天涯」是極平常的詞句,但是,從枯藤老樹昏鴉… …中間,忽然跳出,點出主題,就成絕妙好詞,精采絕倫。這一句究竟如何解釋?實在是在可解與不可解之間,正如李後主詞「天上人間」句一樣,美極、巧極,但也只在可解與不可解之間。最好是讓讀者各自去領悟,不要勉強解說註釋,因為一落言詮,便成糟粕。
當然,在電視畫面上,不是不可以勉強詮釋的,我們可以在瘦馬上坐一個疲憊而木然的人。這樣,就把「斷腸人在天涯」解釋為斷腸人在馬上,而馬在天涯了。不過,如何安排,都嫌穿鑿、累贅,大損原作之美,正是藝術註釋學派為人詬病之所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