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時雍
寮屋坐落暗中,埕前一條行車的小徑,這頭是溼潤的漁塭,徑路的另邊,也是漁塭。若不是車前燈暈黃了平野沿途零落的田舍、聚落信仰的小廟、分歧的溪圳,與聯通日常的便橋,才能將我們牽引到這裡,入夜後闃靜的濱海村落。
摸索啟開前庭簷廊上幾盞微燈,過沒一會,屋子主人便騎著摩托車,從鎮上轉來。這幢兀立在塭池分布間的舊磚房,近年改造成在地社造的工作室,日裡常有鄰里或新住民聚會、手作或料理,招呼遠道而來的訪客認識小鎮。九月我們曾已短暫造訪,並在活動上識得主人吳大姊,也因詩文計畫,過後詢問能否借宿一晚。她帶著兩個女大學生,替我們亮起小屋,指引今晚下榻的臥房,盥洗間和廚房等。返去前,又推介鎮上幾間馳名的小吃攤。而後獨留下我與寫詩的友人,及一幢隱沒入夜色的老屋。
近海的風沒有間歇的時候,扣敲院前紅磚砌築的圍牆與窗,飛蟻群集,旋繞熾白的燈泡。不過晚間七點,卻因萬物在此凝止而彷彿永夜,「好像沒有時間的分別了。」朋友這麼形容。我們擇長桌背風的裡側閒坐,聽暗中塭池打水的噠噠聲,因無事,談著明日將去的鰲鼓溼地、港口宮,又或聊著漫漫長長的話。直到進屋,時間像猶未推移,海風仍捎來永恆般的手勢。
醒自濱海的早晨,步出閒坐一晚的前院,才看見邊沿小徑蔓生的芒花環圍著塭池,像這村鎮所有寬闊綿延的風景。池面上打水的扇葉迴轉著,沒入而又噠噠噠噠地浮現。
黑澤明一九九○年拍攝完成的《夢》,以「我曾做過這樣的夢」為引文,串連起八個綺麗的片段。我記得最末一個夢,旅途的男子無意走進林中村莊,遇見家屋前修繕水車扇葉的老人。答問間,長者說,這村落無有名字,沒有電、也不用開墾的機器;因為夜晚自是歸諸黑暗,因為村民拾取傾倒的木身做柴薪,因死亡是生命的自然。
旅人循著慶典的樂聲,走過一個個慢緩旋轉的水車。看著老人加入一場送葬的隊伍,他摘下一朵花,像聽聞的村中典故,留在溪水的橋上。「沒有名字,但村民都叫它『水車村』。」
鄰人們開始回到早晨的寮屋,灑掃、煮茶,備妥午餐的食材,看見我們便親切招呼。我散步來到池邊不遠的長椅,乘著葉蔭,在仍未止息的風裡坐著,看著來自海洋的風捲動起水面的漣漪,魚影浮動,打水的扇葉像一座座小小的水車。
這個濱海的小村落有名字嗎?有它凝望無光星夜的思索嗎?有屬於鹽田或漁塭的生命典故和儀式?我曾有過這樣的夢的早晨,直到此刻,才試著將想起的夢境記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