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簡文志
能多遠,也到不了窮荒奇界、殊方絕域,更不能上睨碧落下凝黃泉。我以腳踏車遊騎不歸,南航北行,坐忘山巔,親吻水湄。
一人一車的騎行,踏板迴旋進擊,轉動天地乾坤,輪痕輾欺大地。夜半,祕密的環保運動,深夜的無碳踏查,路邊的YouBike是編制的腳踏車隊,它們骨架豐盈,氣宇軒昂,形色勃發。當我刷上捷運卡,釋放一部眼氣炯鑠的腳踏車,一路引航中宵的汗水酣暢,從新店北宜路開始,縈懷∕迎懷的各種能量,煥采的月,藍冥的夜,浪遊的星,酣歌的風。我從來沒有想過終點是哪裡,甚至於必經的相同路程,也不預期是一樣的風景,一路都是奧祕的哲學︰深邃的宇宙天體,演示自然的紋理,領悟人事的變離。
往遠方去,無目的的遠方,許是有些加速的,無聲的我,也許是噴薄的鼻息,或許大地也是無聲,任情緒的細節在風中翻飛。
腳踏車與我,結實與衰朽的組合。它亮穎現代,標準工藝的精微版式;我滄桑半生,徒存詭譎無用的風骨。兩望合拍,神諭的清朗契合,一起糾繚輪胎摩擦與天地從容的寵辱偕忘。縱有陡起顛躓,一時風雨,腳踏車帶領合宜的速度撙節體力,依然自適堅定的朝向更遠的遠方。在期待與重複,到達與離開,每一瞬間都是遠方來儀,親切的眼神問語。
是回憶招喚。往北宜路深山騎行,黝深的綠色是不被打擾的禪者,光陰髹漆路側斑壞的民宅矮壁,老樹滿蔭,周耳的不辨之聲。黑暗中甬道的光,我看見父親在門埕為腳踏車上油打氣,是爺爺的腳踏車,黑鐵凜冽的車骨,方盤九宮格的後座令人屁股彆扭疼痛,爺爺瘦削的背影載足一陣子的童年時華。
在北宜公路的小徑找到一道水渠,薄如蟬絹的水勢,或許曾經浪奔水激。我經常於此休息,掬起沁涼的水,往腹部撥上,是對脂肪務除的宣誓。脂肪像是一朵惡之花,在身體開顫,一朵又一朵,疑是花群引聚,擬將其捻摘,滅掉一團層膩的油峰。
時而流浪的放騎,模糊的人生輪廓都日益清晰。雖是生命腐壞必然,在光陰流動中衰朽,或是偷懶沒有運動,也是腐朽的日常。然而,腐朽也可以浪漫些。我看著那群列陣軍威的YouBike,我想與每一部車有不一樣的經歷,我可以腐朽,不能放任YouBike各自腐朽。如果我放任脂肪纏繞加深衰朽的哀傷,提速意志、精神、肉體、自我的老去,那些我未曾到訪的遠方,或是我已經喜歡的遠方,都可能因我的腐朽而仳離,不再與我來往。
甚至,我喜歡夜雨騎行,好似整個世界口涎漣漣都與我無關,天地獨往的孤高感。即使夜雨或有清冷寒意,溼潤的眼睫,頰面正對雨勢;雨天的氣味藏有清新的孳息,往貧瘠的內心澤潤,舒展整日與世不愜的關節。
把日常粗糙的情緒交給遠騎,當晚會有安定的好夢,我就能繼續挺著不合時宜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