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PM

我的童年正是台灣的基礎建設時代，從我念國小或國中開始，無論實際管用、或為了資源分配爭議而在全台各地闢建的十大建設，如火如荼展開。加工出口區於台灣西岸麻密林立，「客廳即工廠」不單單是政令宣導，也是全民普遍認同的共識。

當年全台各地街頭，似乎都有雙十國慶遊行，至少台中舊市區的遊行陣容，每年真的都是動員規模龐大！大街小巷家家戶戶按法令插上國旗，馬路的分隔島上也是旗海飄揚，很是壯觀、白日下明豔非凡。

學校儀隊、樂隊，帶領我們這些表面規矩、實際聒噪非常的小雞們穿梭於大街上，遇見其他學校的遊行學童，大家很有默契地，以一屆一屆流傳的順口溜彼此戲謔叫陣！就我當年天真過頭的印象，從沒特意回頭看吵架或衝突的場面，然而遊行隊伍遠遠的後頭，學童的推擠，以及被抑制的騷動的確幾乎年年都有。

日子就這樣在鼓樂聲中滑溜而過，而台灣的基礎建設，也在幾乎單憑人力的血汗之下，一一完工或漸具雛型。那時我的青春剛懵懂地睜眼，恰是一九八四年，歐威爾筆下「老大哥」（註）統治世界的年代。

當然，一九八四年非機密等級的電腦體積過大、功能粗糙，在台灣更不普及，全球網路系統尚待進化，「老大哥」對世界無有這般「分量」。

在這樣的時代氛圍中成長，即使國中時期飽受霸凌的我，性情仍是愉悅的。歐美電影中，千篇一律將罪犯描繪成精神病患、同性情愛者的老梗，讓大家對「可能是」這類形象的人們戒慎恐懼、甚至敵對以待，總之只要流言所及、讓人從背後貼上「可能」、「好像」，幾乎無人倖免於難。

所以當年面貌清俊過頭、對藝文又著迷非常的我，舉止之間必定以我心目中，「最像當時的男人」的粗俗走路，走火入魔到了專二，我的同班同學忍不住抱怨起來：「吼！你走路為什麼就要這麼難看！」

我心裡怕啊！

明明國中到專科都念男生班的我，一天到晚「被」同學「看手相」，抓著手掌橫啊豎地畫來畫去；又由於天生寡汗的體質，身上總是沒有男生的汗臭味，同學間常竊竊私語：告訴你們喔！那個某某，身上比女生更香、皮膚比女孩子還好摸；況且當年家裡幾分寬裕，周末便服日我的穿著總是懂得品味、與眾不同的「新潮」印象……。

我深恐這樣的我在他人眼中，豈非當年歐美電影裡，恆常以清俊男孩或男人，作為殺人凶手人物設定的「現實版」？其實呢，那年頭哪來幾個中學或五專生，有口袋像我一樣三天兩頭跑電影院的。

因此大致上，我的求學階段就這樣的在滑稽中，充滿矛盾地如流經過。說心中罣礙真的老是罣礙，要說天真也的確天真過頭地過了。

五專三年級讀畢，我首次休學去台北打工「體驗社會」，實則是逃離家庭約束、圓滿獨立自主的夢想，以及追新求奇的想望；然而若非當年的家境，爸媽不時寄到台北來的、厚厚的現金袋，依我「獨立自主」的那點能耐，在台北生活肯定步步驚魂、處境堪憐。

也由於兩度休學圓夢，皆與成功嶺擦身而過，到了五專上學期，確認商校課程的確非我所愛，如何也讀不完了！所以辦了自動退學，剃了光頭，揹著簡單的必備日常，和媽媽交代的繁多護身符，搭上像是公車的、我也忘記是什麼大車進入軍營，那種格格不入更形突顯。

記得在新兵中心最後一個星期左右，我每天都是單踩一隻拖鞋或赤腳，幾分搖晃地拿了漱洗用具去盥洗，因為我的日用品每天被偷，除了拖鞋，還包括刮鬍刀、小肥皂、耐斯洗髮粉等等；然而，用盆底印了兩或三隻橘紅色金魚的小塑膠盆盛了水、打溼毛巾，每次都是一低頭，兩管鼻血就像自來水扭了全開，嘩啦染紅整盆水。

「你一定是故意的！」副連長大聲叫罵！

由於當年大家對流鼻血的處理常識錯誤，同僚三兩個人趕緊抓了我的身子，抬高我的下巴、讓我的腦勺後仰，企圖幫我止血；然而鼻血卻像兩瓶從鼻孔灌入的豔紅色果汁，從我嗆著的喉頭間反噴在大家臉上、身上，卻依舊瘋狂地灌入我的口腔，如何也止不住。

我總是半失意識地看著屋頂的日光燈，周遭朦朦朧朧地漸次黯淡。因為我打童年就會莫名鼻血狂流的常態，在軍中的盛夏格外嚴重。於是我經常往返軍醫的醫寮，甚至不時兩三天都在軍醫那邊度過。

軍醫心中有底，根本懶得理我，印象中除了剛到醫寮報到的頭半天外，根本沒有所謂醫藥這回事情。只是給我指了指一張右手邊靠窗的榻榻米單人床，和硬梆梆的枕頭、棉被，隨我自來自去，甚至我經過時也不轉動眼珠子，自己忙自己的事情。

這樣的「阿婆仔身體」自然不堪出操、事端橫生，後來軍旅索性將我「退票」，省得鬧出人命。同儕都豔羨或幾分妒忌地說我「賺了兩年」，而我總是腦中一片空白，木然地看著聽著眼前迥然相異的神態和說話語氣，以及對方語態間，對軍旅生活的百感交集。

倘若我的人生如同戲劇，就此圓滿劇終，那麼歡樂是略微大過慘澹的。然而，人生和文章都是逗號遠多過句號，更別提最後一個句號，所以一切往往都是未完待續。

其實人生是甘甜是苦楚，或許正如佛教所說的「業力」，每個人都會在某個十字路口，依其業力選擇利害攸關的方向，是往高處爬、或往低處落，各帶業力也就各有其命、其運，一切都是自己有意識或欠缺自覺的選擇。

台語常說：「各人造業各人擔」，這句話不單單是現實社會的實景實境，更是對生而為人的我們的提點。儘管聽來刺耳，卻也真切透澈了「現世輪迴」，也為生生世世輪迴的常態，道破常人一生的逃避。

所以我常覺得這句話粗糙歸粗糙、也的確俗氣，有些人脫口又功利世故，但其實此言不假；只是說來會讓人感到功利世故的人，往往才是逃避這句話的人。

人生常是有口難言，至於難言的是苦是樂並不一定。

有時是心中有苦，卻無處可說；有時是心中歡悅，身邊已無人共享。所以長輩圖裡常見的，珍重當下、珍惜眼前的幸福，這種讓人看了疲倦的題詞，你要認作老梗也罷，或同理是不諳文采的長輩、同儕的問候，都在測試你判斷的精確了。



註：「老大哥」為著名作家喬治‧歐威爾反烏托邦經典︽一九八四︾小說中，統治「大洋國」的，神似當代AI的虛擬領袖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