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歐銀釧

我是早到了。

四月，站在門前等阿暖。

年初，她傳來幾張照片，花朵盛開，一串串紫紅色花，向著天空綻放。花瓣與日光跳著華麗之舞。她說，那是去年夏天台北市松山車站附近盛開的大花紫薇。

我沒看過大花紫薇。

年初，她送給我的瓶子裡，有多種撿拾回來的乾燥種子。其中一顆是大花紫薇的蒴果。

之後，她陸續分享大花紫薇的照片。去年冬日，一棵枯枝的樹，矗立在天空下，蒼茫蕭瑟，似乎在冬眠中。春日，新綠抽長，漸漸的，綠意滿樹。

阿暖提早下樓來。陽光炙烈，她領我往前走。松山車站人來人往。穿過街道，我們來到樹前，她說，這就是大花紫薇，像介紹家人一樣。

我們站在樹下，仰望大花紫薇。

我向阿暖說，樹上綻放的是我的青春。大花紫薇是岡山鎮的鎮樹，那是我青少年時期生活的地方。

二○○四年岡山鎮公所舉行票選鎮樹活動，鎮民投票選鎮樹。十種樹種包括：大花紫薇、印度紫檀、火燄木、阿勃勒、桃花心木、小葉欖仁、黃槐、美人樹、茄苳、台灣欒樹。總投票數三千七百五十一票，大花紫薇得八百四十一票，脫穎而出，當選鎮樹。

彼時，我不在岡山，而是在台北忙著工作。

為了多了解岡山的大花紫薇，我曾致電岡山區公所，電話轉到一位熟悉路樹的許先生。素味平生，他很熱心的說，二○○四年岡山鎮的確舉辦過鎮樹票選。岡山種了一千一百七十一棵大花紫薇，主要種在阿公店路二段、河堤路、通校路等；花期在五月至八月間。

許先生提到，大花紫薇開花時很美，果實像龍眼。不過，二○一一年，在高雄縣與高雄市合併之後，岡山鎮已成為岡山區，未再舉行區樹票選。

九歲到十八歲的我住在岡山。彼時，我不識大花紫薇，也不知道那時候是否種了這麼多漂亮的樹。

和阿暖沿著台北市松山路漫步，一連好幾棵都是大花紫薇，我們佇足拍攝。接著過紅綠燈，來到一個有多種植物的小公園，她回頭說，再往裡面走，有一棵燈籠果。

不過，我們沒有往前。她帶我繞到另一頭，來到滴水坊，點了素水餃、佛光麵、碗粿和青菜。餐桌上有豐子愷（一八九八─一九七五）的複製畫，是他著名的護生畫之一。

阿暖拿出兩顆燈籠果，說是送我的禮物。

「好感動，這是燈籠果的午餐。」我曾告訴阿暖，童年時，我在澎湖田野間吃過不少燈籠果，隨父母搬到岡山之後，孩提玩伴一直想寄給我，卻因不知道要貼郵票要寫地址，始終未寄達。沒想到她記得這麼清楚。

阿暖從事文字工作。多年前，我因為投稿而在電郵上認識她，但是，坐下來吃飯談心是今年的事。她的生活簡單樸實，偶爾傳來她在路上拍得的花樹，總是讓我驚喜，看來平常的花草樹木，在她的鏡頭下，總是有另一種韻味，引人沉思。

我拍了和阿暖在滴水坊的午餐，傳給幾個朋友，畫家友人馮佩韻注意到桌上豐子愷的畫，於是約了一日，我們來到滴水坊和阿暖相聚。

馮佩韻出生於雲林，實踐專校（現為實踐大學）畢業，遊學巴黎，往返台灣與歐洲之間數十回。近五十歲時，她決定專心畫畫，尤其偏愛畫植物。

認識她近十年了。初識時，我送給她一個不知名的小花盆栽，她細心照顧，每過一段間就會拍攝植物生長的情形傳來。她說：「這盆栽很敏感，有時會垂頭喪氣，我澆點水，和它說說話，也就好起來了。」

她喜歡旅行，去年接獲法國畫家克萊爾‧巴蕾的九月畫展邀請信，卻因為疫情持續，只能錯過。

有一年，她在台灣的藝術博覽會上看到克萊爾的作品，現場擺設了許多的花束，真花與畫作虛實呼應，讓她印象深刻。

「克萊爾畫筆下的花一直在我心中流動。」她上網查到聯絡方式，便與克萊爾聯繫，得知部分作品已印製成畫冊，且每年都會在居住的城堡裡舉辦畫展，於是二○一九年九月，她前往法國，到靠近里昂附近的維琪鎮，拜訪畫家。

「克萊爾喜歡自然的花草植物，她把她喜愛的花融入生活，畫在畫板上，也畫在住家的牆壁上，有些地方也擺放真花。置身其中，在虛幻與真實間，有一種寧靜的感覺。」

說起尋訪克萊爾的旅行，她的臉上綻放花朵般的微笑。我們仔細傾聽，好像隨著她移動，走進畫家的城堡，行走於花草樹木間。

在世界各地都被疫情困住的此刻，旅行不易。聆聽她的旅行，彷彿來到法國維琪，來到克萊爾的畫室，來到滿是花卉與花的繪畫面前。

克萊爾於一九六○年生於法國溫森，一九七八年進入巴黎國家高等美術學院就讀。「她在她所住的城堡畫植物，走到裡面，每一個轉身都是樹木、花朵、樹林、草原。盛放的、枯萎的，鮮豔的、凋零的，花與微風，花與陽光，花與寒冬、花與狂風，花與烏雲密布的天空……她細膩的描繪花朵的神祕生命。」

看著馮佩韻所拍攝的克萊爾居所和畫作，我的目光停在那些長長的花柄，以及各種表情的花朵上，畫中的植物閃著奇幻的光。

「那是前年的旅行了。」她又說了這句話：「那趟旅行的記憶一直在心中飄浮。我常揣想克萊爾是在何時何地遇見那些花？」

畫是馮佩韻的心情日記，她展示自己畫的雞蛋花，「這是我難忘的畫面。有一次到日月潭參加朋友女兒的婚禮，在涵碧樓住了一晚，第二天早上起來，到處走走，一眼就看到雞蛋花上的新綠，回到台北就畫了起來。」

我說起大花紫薇，還讓她看看手機上存著的照片。她一陣歡喜，直說好美的樹，帶我去看。於是，我們來到樹前。

這是COVID-19病毒肆虐的第二年。去年，我深居簡出，在五月戴口罩出門，去看阿暖傳來的藍星花。今年，疫情還在，我們抬頭看著大花紫薇。謝謝菩薩保佑，大家能夠平安相聚，一起站在樹下，仰望天空，看樹看花看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