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幸蕙

1.限量版的米老鼠海報

元月，南下返鄉回美濃過年時，曾陪侄孫女，到同村女孩桂圓家閒聊。

兩個女孩今年升國中，是非常要好的同班同學，連短髮都剪成相同的可愛式樣，非常有趣。

當我在桂圓房間，看見牆上掛著一張充滿設計感的米老鼠海報時，曾特別走近前去仔細端詳。

桂圓開心說：

「那海報是限量版的喔！」

接著又補充：「是前年，我們全家去美國佛羅里達州．迪斯耐樂園玩的時候買的……」

「怪不得─」

桂圓話還沒說完呢，一旁的侄孫女便以恍然大悟口氣，插進話來：

「怪不得那回，美術老師問全班如果說起文學、藝術作品中的動物，你們會想到什麼？妳立刻就搶先回答說：

『當然是米老鼠──米奇、米妮啦！』……」

被好友如此吐槽，桂圓露出超萌微笑。

我也忍不住笑了。

因為那的確是一個童趣十足、幸福可愛、也是桂圓忠於自己的回答啊！

最近，因偶然讀了兩首以老鼠為主題的詩，心中頗有所感，思緒不自覺飄回年初場景，遂很自然想起了桂圓。

這兩首詩分別是：

十八世紀英國詩人彭斯的〈致一隻老鼠〉，和二十世紀美國詩人康明思的〈抬頭對著我〉。

雖然這兩位詩人所處時空不同，兩詩寫法也大異其趣，但相同的卻是──都在作品中，傳達了對弱勢者的同情關切，也分別就人和動物的倫理關係，進行了真誠且耐人尋味的思考，值得細品。

2.「老鼠過街，人人喊打」的集體粗暴

彭斯，是英國家喻戶曉的詩人，〈致一隻老鼠〉是他最膾炙人口的代表作。

這首詩的創作背景，是某年初冬，彭斯在田裡翻土耕種，一不小心，鏟壞了一個鼠窩。

看著老鼠辛苦打造的「溫暖小居」，在自己「殘酷的鋤頭下」，破敗不堪，又看見受驚的母鼠倉皇奔竄（或許，還看見這鼠媽媽，是帶著孩子一起逃亡吧），總之，彭斯滿懷歉疚，心生不忍，遂提筆寫下了這傳世之作。

詩中，彭斯向倉皇逃走的母鼠「妳」道歉，且溫暖表示，老鼠偷取人類糧食，不算罪過，「因妳也得努力活下去」；何況「妳」所取，只是一丁點兒，不會造成人類糧食匱乏呀！

接著，彭斯以同情口吻，對自己造成老鼠寒冬無處落腳，深表遺憾愧疚；又一改原先從人類高度，安慰老鼠的姿態，轉而向「妳」交心傾訴，發抒內在苦悶。

全詩與老鼠親切對話，充分顯示了人道主義精神，和對待動物的平等心。

若對照我們傳統「過街老鼠，人人喊打」的集體粗暴，這種對落難鼠輩展現的體貼、惻隱之心，真令人動容！也難怪〈致一隻老鼠〉成為彭斯代表作。

3.manunkind

至於美國詩人康明思的〈抬頭對著我〉，同樣，也在詩中傳達了對弱勢動物的同情關切。

詩人余光中曾稱康明思是「美國詩壇頑童」，「愛」和「自由」是他生命的兩大信仰。

由於康明思創作靈活不羈，喜歡跳脫框限，大膽對語言進行實驗，故他曾在mankind（人類）一字中，插入具否定意涵的un兩個字母，而成新字──

Manunkind

藉以暗示人類的殘酷、不友善等。

透過這樣的認識，再來讀康明思〈抬頭對著我〉，便不難了然於心了。

簡言之，〈抬頭對著我〉是首簡單易懂的小詩，書寫一樁即將發生的死亡事件。

詩中敘述者「我」，是一個放置藥餌、毒殺老鼠的人。

全詩定格在──中毒垂危的老鼠，和人（投毒者），隔著地板，相互對視的短暫瞬間。

投毒者是來檢視滅鼠績效如何的。

而身中劇毒、氣若遊絲、奄奄一息的老鼠，則彷如聖者般，原諒了毒殺牠的人類，只安靜凝視著投毒者，彷彿在問：「我做了什麼，是你不曾做過的呢？」

看似溫和，實則嚴厲的驚天一問，直指我們脆弱的良心，令人無法閃躲迴避！

是啊，比起鼠類為求生存而偷食的行為，人類惡行豈不更多、更嚴重？若老鼠竊取丁點食物，要受到如此嚴厲制裁，那人類呢？

全詩雖僅簡潔八句，卻飽富戲劇張力，充滿悲憫、諷刺，而卑微弱勢的老鼠無言受難的畫面，突顯、落實了manunkind一字的批判與指控，尤令人省思低徊。

4.詩使人淨化

記得上世紀美國總統甘迺迪曾說：

「權力使人腐化，詩使人淨化」。

的確，好詩能使人淨化，提升內在。

由於彭斯和康明思這兩位詩人的動物詩，讓我對「尊重生命」的課題，和以慈悲、同理心去看待世間動物的可能，開始有 了新思考。

因此，想到桂圓，啊，這喜歡米老鼠的新新人類啊！

我遂不免深深希望，如有機會，她和侄孫女，也都能讀到彭斯和康明思這兩首以老鼠為主題的詩。

能在幸福可愛的米奇、米妮之外，看見詩人，對沉默受難的無名之鼠的深刻描述；然後，透過一個全新、迥異的觀察和關懷視角，獲得可貴的成長。

和我一樣！

那麼，明年返鄉過年，若再和桂圓與侄孫女見面，我想，我應會把這兩首動物詩拿出來，與她們共讀、共同切磋討論，且──

共同思考、推敲某些人道課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