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PM
◎人情可貴了！
人類的情感往往並不珍貴，但索價卻十分昂貴。這也就是何以有些人會直覺性地脫口：「我最怕欠別人人情了！」
因為人們往往付出單薄；但索求即使並非回報，卻經常是相當厚重的。說得精細點就是：人們一旦有所付出，便傾向否定他人感受上的自主性。也就是說，由於自己已有付出，便不再完全肯定他人生而為人的自主意識、感知，與選擇的權利和能力。
我想這點，在社會上略有識見的人，其實都看在眼裡、心裡；就算是天真得難辨世態的孩子們，從他們迷戀的戲劇間，也差不多都能夠稍有認識。因為幾乎所有人類皆如其他物種，往往對自己的骨肉，才能夠懷抱無私無我的愛；至於其他，真的就是有緣無緣的差別了。
◎飽受驚嚇的倒影
我對母愛的感受特別深刻、向來具有真實性；反倒遠從童年，總是莫名暴打我一頓，然後牽著我的手去買進口蘋果的父愛，由於現實體會著實矛盾，所以國中到五專都念男生班的我，始終不知如何與同儕相處。
至於愛情，打從情竇初開，我便是時下年輕人戲謔的「佛系男子」，因此直到三十餘歲，才終於談了一場兩情相悅的真戀愛。還記得那時女友很清楚地質問過我：「你就是要這樣莫名其妙傷害我，然後再伸手摸我頭就對了？」
記得當時我一聽就愣住了！儘管皮面上沒兩下就回魂，可是這句讓我感到震撼非常的問話，卻讓我一連沉思十餘年。
也因此，即使三十來歲時身心活躍的我，曾經也有組織家庭的想望，但是這麼想著想著，卻如何也不敢了。因為我這樣確信自己深愛著女友，且盡我所能善待她，不料她的感受，或應該說無意間的現實情狀，我正如同當年父親待我的模式，無有二致地烙印女友心裡。
我打心底發毛：要是將來有了孩子，會不會也是這樣啊？
於是，反覆思量後，我打定主意從此成為婚姻絕緣體，絕不靠近婚姻相關的一切，對旁人的這等事情，也絕無意見、從不過問。
◎我每天的Simple Life
其實對比人間萬象的種種，這世界上的其他物種實在堪憐。因為人類無論如何，即使失去自由，決定命運走勢的自主性依然握在自己手上。
所以我常覺得人類終究是幸福的，因為無論遭遇何種處境、身處何種境界，我們依然能夠轉化自己的心念，迎接或善或惡的、各色各樣的明天。而這種操之在己的決定權，於這顆星球上，是人類所獨有獨享的；甚且，這樣的心念和邏輯，也唯有人類結構精巧的大腦，才有智慧為自己選擇與斷奪的。
或許正因這般逐漸深刻的認識，即使往年心識毛躁，經過二十餘年不斷地簡化生活、清償精神與物質層面的種種負債，讓我的生活愈來愈是輕盈而充滿活力。儘管忙碌之間不會握有更多，但心靈的負重卻一層層撥鬆、脫落，讓我在別人眼裡的高壓慢性雜症中，以愈加單純而靈活的感知能力，輕快地樂於生活、以尋常之心面對每天的更替與遷異。
橫跨一九八○和九○年代，曾有一股「Simple Life」風潮流行多年，從意識形態、室內設計、居家擺設，乃至服飾穿著等等，都刻意地追求簡潔、明朗化；然而事實上，這個概念直到現在仍實存於我們的生活中，只不過以極簡主義、斷捨離、整理術、無印風、北歐風乃至文青風代而名之。
然而我的取向是將這樣的概念，落實於心識和意念中，於心口之間反覆簡化生活、清償對世間一切的積欠，不斷讓生命品質獲得提煉。將簡潔單純、卻因此靈活生動的辨識與應變能力，深化於心靈和日常，不假攀緣奢求、活力倍增而無多憂慮。
◎Qué será, será.
當人生來到下半場，我的生命仍持續不斷地償還，於生活中的一切細節，盡我所能還清此生至今，有意無意積欠的一切。
所幸自少年起始，我的人情負債向來就少、就淡，孤獨從不介意；他人要「打賞」的恩惠，避之唯恐不及；貴人默默的恩澤，若非頂戴領受，便是該迴避就迴避；即便情愛這樣一回事情，一概都是等到對方終於厭倦那段情感、掉頭離去，我才在一切的背影中安下心情，疲倦地掩上回憶。
或許無論再如何懵懂，我對人間情感的雙極性，向來就有直覺性的警醒。儘管年少時不免貪情著愛，然而，一旦彼此的選擇乖離、或情感的熱度冷卻，曾經熱情而真摯的臉孔，看來都幾分陌生甚至可畏。
當前我已不確定自己的脈搏，可以再紊亂地搏動幾年，總之那些對我完全不具重要性。忙妥工作之餘，我長時間摘下眼鏡，於梵唄、古典、心靈、世界音樂間清空腦袋、鬆綁胸口的心緒。也聽一些年少時鍾愛的、唱法樸拙而真摯的英語老歌，安靜地任心跳亂搏，躺在床上休息。
時光如輪迴般環照人生，有些幻化的現實、與連綴的奇異畫片，在午睡或夜眠之際，宛如魔豆的枝葉，在闔上的眼簾之內伸展。枝葉間那些映像或詭美或瑰異、有些又在現實中飽含隱喻，甚至預示接續而下的人生，卻超越一切既定的現實性。
然而，這些我早無猜臆。彷彿國中放學騎單車回家，我常輕聲哼在唇間的：「Let it be, let it be.」；也像往昔熟悉、前些時候才真的認字學會的非正式西班牙語：「Qué será, será.」（Whatever Will Be, Will Be.），任憑身側的熙熙攘攘如流而去。
這些溫暖可愛、卻滿溢情智的英語老歌，總能讓我在回憶的可愛間，深沉地落入最深的睡眠。這麼一夜一夜的深深沉眠，待到我終於能夠自然離開這個世界，我會將所有繫念留在枕邊，以有別於一切粒子的輕盈，任神識毫無負荷地飄離地心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