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平，本名林逢平， 一九九五年中興法律系畢業，二○○○年赴美在職，任出版社主編。興趣：旅行，美食，讀人，讀書，讀電影。一個人和一隻閹貓，住在一座荒涼無趣多樹的城巿，天天看湖，天天上網，天天喝咖啡，天天想和好看的人約會。青春肉體，文學心思，宗教靈魂；苦樂追逐，筆墨迭宕，常問人生。曾獲國軍文藝金像獎，宗教文學獎，台北文學獎，林榮三文學獎，甫獲今年聯合報文學獎。 


 神龕設在牆上半高，才上過香，保佑閤家平安。神明座下是一張玻璃桌面的寫字檯，該讀書寫字的人都坐到這張桌子上去。與神龕交鄰的另一面牆是櫥櫃，放書本，放電話機，放茶碗熱水瓶，放幾件不甚了不起的瓷器偶像，再有的是一張一張框起來的獎狀，學期月考，演講比賽，作文比賽，優秀模範生，寫著你的名字，更吃驚的，是你這名字正以強壯的胳臂擴展你在這面牆上的領土，宣告你的強盛，你的主權，你的倨傲的美麗羽毛。

你是一名強者。

歷史是屬於強者的，連記憶也是，但是往往，強者只是強橫的另一個意思。「你這個笨蛋！」才說著，強者抬起手，甩動胳臂，一巴掌重重打在她的臉上，倏忽印下血紅的掌痕，發燒起來，「這樣講你還不懂，再給我算一遍！」強者怒不可扼，把課本摔出去，低頭又作自己的功課。

她是比你稍年幼一點的女孩，頭昏腦脹、驚駭不已的一手撫摸臉頰，一手拾起零散的課本，正後悔不該拿數學問題去請教你，可是不問你又問誰呢？現在著實騎虎難下了，你正等待她把正確答案算出來，而她腦中想的不是先加後減，也不是先減後除，是你那雙凶猛的眼睛，尖銳的舌喙，閃動著美麗羽毛，又要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動作搧來一個巴掌。

「你是豬哦！」

「像你這樣的人，去死算了！」

我們在那裡看見亞衲族人，就是偉人；他們是偉人的後裔。據我們看，自己就如蚱蜢一樣；據他們看，我們也是如此。（民數記13章33節）

女孩顫抖著正在發育的身體，天然鬈的秀髮被搧得岔亂，苦苦的淚水從眼角直直滾落下來，她委屈茫然，為什麼有人要懸梁刺股來讀書？她不敢哭泣，怕一泣，你又要賜下亂暴的如來神掌，「是啊，像我這樣的人……」她感覺得到，天地都在複誦強者的判決。她拾起打著大紅叉叉的書本，悄悄的從神明的座墊下溜開，從強者的審判台前離逸，不知道去了那裡。

經上說了這個比喻：有兩個人上殿裡去禱告，一個是法利賽人，另一個是稅吏。法利賽人站著，自言自語的禱告說，神啊，我感謝你，我不像別人，勒索、不義、姦淫，也不像這個稅吏。我一周禁食兩次，凡我所得的，都獻上十分之一。那稅吏卻遠遠的站著，連舉目望天也不敢，只捶著胸說，神啊，寬恕我這個罪人！（路加福音18章10-13節）

女孩消失後，你轉身，看見還有兩隻較年幼的小蚱蜢，趴在地上或念書，或寫字，你用標準北京腔的捲舌音，問他們說：「功課做完沒有？有沒有問題要問我？」兩隻小蚱蜢不說話，也不蹦蹦跳，聽見你問話，一個搖頭，一個點頭，又見你目光凝聚，全都搖搖頭，把寶貴的時間、把安寧的環境、把唯一的一張書桌留給你去用功，也把鼎盛的香火留給你去繼承，大家都說，你要為國為家爭光榮的！

是啊，強者躥山越嶺，披荊斬棘，一路往前踏風火輪去；弱者如蚱蜢們跋山涉水，望其項背，只能越走越遠。不就是這樣嗎？富者越富，貧者越貧；強者恆強，弱者恆弱。血是血，水是水，強與弱是兩道清濁濃度不同的水流，縱然一個水道，也不能合流，也不會合流，只是叫彼此越來越不相識了。

在身體荷爾蒙激動竄升的年紀，蚱蜢們終於叛逆了自己，也衝破了懼畏強者的心理障礙，向強者頂撞回去。你是一名強者，但不知怎麼，個子比他們矮小了，你幾乎要蹦高才能再搧他們耳光。你抓扯女孩的頭髮，你杖打男孩的手心，你不懂他們真能回撞你？他們愚騃懶惰，他們不肯上進，他們濫交朋友，他們愛慕虛榮，他們真真是赤身露體的罪人！他們不覺得羞恥，是你替他們覺得羞恥，跪在禱告室中呼喊，「神啊，拯救他們！」

衝突、冷戰、和解，血濃於水。歲歲年年，日升月落，星有星的，月有月的，漸漸地，每個人都步上了自己人生的軌道。日望著那星，星望著那月，聯繫悠轉，誰也沒有牽絆誰，誰也沒有脫離誰，誰也沒有越過誰，誰也不能缺少誰。你後來身置海外，鬈髮女孩已經結婚生子，趴在地上的小蚱蜢事業穩定，守著強者留在家中的滿室藏書││而更早以前，你就把所有獎狀拾綴起來一把火燒了。

歲月沉積，沙暴的記憶也在沉澱，你禁不起回想：那一天，女孩從你的審判台前離開之後，到底去了那裡？你也想知道：你鎮日埋首書堆的時候，他們在做什麼？你墜入愛情的迷惘中的時候，他們在做什麼？你在享受自己的成就的時候，他們在做什麼？你在社區傳道辯論的時候，他們在做什麼？你在經歷花好月圓的時候，他們在做什麼？你在行萬里路見聞世界各地風情的時候，他們在做什麼？空空茫茫，無聲無息。一時之間，你巴不得時光逆轉，回首去看望他們成長的軌跡。天地有情，你們相聚相識，同飲同寢，卻又手腳各自發展，陌生的可怕，無知的可怕。

你相信你是聰明的，但其實，你只是個自義、又極其軟弱的人。天光幽微，你讀到經上記著，「愛裡沒有懼怕，愛既完全，就把懼怕驅除」（約翰一書4章18節），如得啟示。那時你才看見，人子能釘在十字架上，才是真正的強者。「救你自己罷！從十字架上下來罷！」愛，使強者無懼。強者估量生命原則，以失不是以得；不視酒飲幾多，乃視酒傾幾何；因為愛的最大能力，乃是在於愛的捨棄，誰苦受得最深，最有，可以給人。誰能拯救自己，誰就不能樂極。

你覺得哀慟，不只為你從未失去什麼，也不只為你從未捨棄什麼，更是為那一次次強橫的耳光，血紅的印子，早已打岔他們讀書的樂趣，求學的心志，立身的自信，和開廣人生的機會。莫非使人懼怕的人，是更懼怕別人的人！你想起那可憐的稅吏不敢舉目望天，遠遠站立，猶如搧著一對醜陋的羽翼，捶胸哭喊：

「神啊，寬恕我這個罪人！」

而那一刻，天離地原來是那樣的近。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