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光能

中文有兩個詞「一轉身／一轉眼」很有意思，因為兩者涉及的「大／小」跟「長／短」正好顛倒。

「身體」和「眼睛」是一個「人」最大的「全部」和極小的「局部」。

可是﹐「一轉身」這個動用「全身」來描述「主觀時間」非常短促的詞語﹐指的「客觀／物理時間」頂多幾秒到幾分鐘；相反的﹐僅只勞及「眼珠」的「一轉眼」同樣也在描述「感覺短促」﹐卻可涵蓋長達幾年到幾十年的跨度。

所以，焦急的媽媽會說：「才一轉身，小孩就不見了！」苦盡甘來時卻會說：「一轉眼，小孩都長大了！」

或者年老時講到自己：「才一轉身﹐就忘了剛剛是要找什麼！」但是「一轉眼﹐竟然已經變人瑞了。」

別誤會﹐後頭這話沒有說來「自況」的意思﹐只是單純當作例句而已。

當然﹐年紀愈大記憶力愈差﹐還真是「放諸四海而皆準」；可是﹐在我﹐果真出現「轉身即忘」的窘狀﹐倒（還）只是偶發事件﹐而且主要是因為連續性失眠﹐以致出現暫時性「腦波傳輸不良」的關係。

相反的﹐近幾年愈來愈常把「人瑞」兩字掛在嘴上；不過﹐也不是因為「倚老賣老」而無上限以此自居的緣故。

在我年輕的時候﹐由於留法多年的背景﹐很容易被人無分親疏一致劃歸「咖啡重症者」；為此﹐還曾在咖啡之外﹐收到親人的同事摸彩抽中特意轉贈的蒸餾壺。然而﹐年紀漸長﹐身邊愈來愈多「養生執迷者」將心比心﹐於是愈來愈常獲贈包包﹑罐罐的茶葉。

一﹑二十年之前的我﹐受惠於家傳的「凍齡基因」﹐一直不改「童『顏』無忌」的習性﹐很容易不假思索﹐因為誇張才覺鏗鏘有力的吐出一句：「收到這麼多╳╳，到死都喝不完！」

中間卻有一段時間只敢簡短﹑平淡﹑無力的說道：「怎麼喝得完？」因為注意到自己白髮漸多﹐連帶意識到身邊的親長日益衰老；於是﹐別說是「死」字﹐就是「老」字都覺得「諸事不宜」﹐不可輕率出口。

近年突然發現，這樣改口再無忌諱﹐不僅說者依舊感到生猛﹑痛快﹐聽者即便年長也不嫌刺耳﹐反倒會當這是新奇﹑有趣的吉言﹐皆大歡喜：「這麼多茶葉，喝到變人瑞都喝不完！」

其實﹐偶爾「超前部署」﹐提早以人瑞自喻﹐譬如碰到比較顯老的「老友」見我臉上光潔﹑手腳俐落﹐不免或感慨﹑或客套：「你怎麼都不會老？」這時可以不必多說廢話﹐只需輕鬆回一句：「都變人瑞了﹐怎麼會不老！」博得眾人「一笑解千愁」﹐這樣不也很好？

說到這裡﹐忍不住要點名一位在我留法期間認識的法國「理工男」。當時﹐「這位先生」就職他去﹐先我遠離巴黎﹐然後是我取得博士學位返台任教﹐各自進入人生的另一個階段﹐從此失聯。六﹑七年之後在巴黎街頭不期而遇﹐他驚吐的第一句話就是：「你怎麼都沒老！都不會變！」

如果是在台灣聽到國人這麼說﹐我會笑嘻嘻的回答：「我又不是孫悟空﹐當然不會『變』！」但是礙於語言﹑文化差異﹐無法做同樣的文字遊戲﹐只好另給「還是有啦」之類的答覆。沒想他居然靈光乍現﹐接口便說：「也是﹐重要的不是不會老﹐而是老得好。」

上文特別打引號加重標示﹐因為號稱地表最浪漫的法國人畢竟也難敵「理工男」的情性。尤其是﹐在我有幸入住以「世界縮影」聞名的「巴黎國際大學城」那幾年﹐得地利之便實際認識來自各洲﹑各國﹐偏屬人社領域﹐曾經讓我見識其博學多聞﹑能言善道的學友之間﹐相對更加顯得呆板﹑口拙﹐較缺交集。

可在眾多面貌早已淡去﹑交談記憶又更模糊的舊友之中﹐反倒特別記得這句話﹑這個人──或者因為特別記得這句話﹐所以特別記得這個人。連帶也很慶幸﹐比起別人怎麼看﹐更重要的是﹐我「自己覺得」可以算是老得好。

對我而言﹐所謂「老得好」﹐姑且誇張到底﹐暫借名言「從容就義」一用﹐其中的「就」字依舊當動詞﹐但是改動結尾一字：基本是﹐能夠如同「選擇性記憶」那樣「選擇性慶幸」﹐進一級﹐則是因為不失幽默所以也不失優雅﹐如此這般「從容就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