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曼娟

父親過世時，李商隱只有十歲，已經感受到沉重的壓力席捲而來。母親帶著他和年幼弟妹，回到老家河南，在那裡依然無法自給自足。

為了母親，為了弟妹，他最早學會的生活技能是抄書與寫信，用工整的字跡一筆一畫的寫著，從白天寫到黑夜，從黑夜寫到天明。叔父教他讀書作古文，年僅十六歲，他便寫出驚人的好文章，許多人傳抄文章，驚歎著：「這豈是十六歲少年所能為？」這些驚歎的士大夫中，有一位是傑出的政治家與文學家節度使令狐楚。

頭一次相見，在那年近半百的長者身上，讀到的是無限憐惜，他憐惜李商隱的才高，也憐惜他的寒磣。他溫愛的說：「你就跟在我身邊吧。不用擔心家裡人，我會安排妥當的。你只要安心讀書寫作，求個好前程，這樣就好。」他一得到李商隱寫的好駢文，就四處炫耀給人看，笑吟吟的說：「吾家義山，不世之才。」義山是李商隱的字，聽令狐楚喊來，心裡特別溫熱，一下子貫注全身，直到指尖，那是父親的愛。

然而，幾年之後令狐楚病逝了。李商隱曾在好友蕭澣興建的夕陽樓上，寫下一首自感身世的詩：「花明柳暗繞天愁，上盡重樓更上樓。欲問孤鴻向何處？不知身世自悠悠。」曾經幫助過也賞識過他的蕭澣被貶官了，只留下這座高樓。他一步步往上走，卻看不見未來的出路，科舉與仕宦皆充滿荊棘。令狐楚離開之後，他又將成為天地之間孤獨淒涼的一隻鴻鳥。

在那「牛李黨爭」的紛亂時刻，一封聘書的到來，涇原節度使王茂元邀請他入幕府，解了燃眉之急。

王茂元是「李黨」的核心人物，而令狐楚整個家族都是「牛黨」。壁壘分明，不容越界。王茂元想將他留在身邊，於是將女兒嫁予他。這是他人生的最幸福，也是大災難。

牛黨的前輩和同僚對他大肆抨擊辱罵，稱他為「背叛者」，背叛了恩人與情同父子的老師，是個令人唾棄的下流人物。

「李黨」上上下下對他也是萬般不齒，他成了他們嘲諷的對象，「賣主求榮」、「品行不端」、「心性輕薄」。「背叛者」的汙點烙印，永遠無法去除。

到了晚年，他寫下代表作〈錦瑟〉：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託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許多往事紛上心頭，就像是莊周做了一場夢，夢中成了栩栩然的蝴蝶，究竟是莊周做了蝴蝶夢？還是蝴蝶做了莊周夢？虛虛實實，無法分辨。要用什麼樣的文字來形容，千瘡百孔卻又如此耽美的一生？

被愛過、被辜負、被虛擲、被看重、被鄙夷，就像那茫然萬頃的大海，月光正好的夜晚，緊抱著明珠的蚌開啟，瑩亮如淚的光輝，柔和而耀眼。就像是藍田一帶的山上，醞藏著美玉的地方，在太陽的照射之下，便能看見裊裊輕煙。

海上的明珠，山中的美玉，說的都是他自己，有明月與朗日的照耀，才能散放出美玉的光澤。

在罹患眼疾的晚年，回想自己四十餘年的生命歲月，是如此難以描摹，每個字的對仗、聲韻、意象，都精雕細琢，登峰造極，美到動人心魄，美到無限悲哀。曾經擁有過，而後又失去了。唯有追憶，永難忘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