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得幾個字

◎張大春 |2007.09.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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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級

編按:張大春是當代傑出華文作家,曾獲聯合報小說獎、時報文學獎、吳三連文藝獎。自《少年大頭春的生活週記》到凝視現實與家族史的《聆聽父親》,乃至《城邦暴力團》,張大春的小說一向對世界,人文,社會,都有鞭闢入裡的獨到見解。<br><br>最近他為了「體會那透過表意符號印證大千世界的樂趣」而寫起舊詩,更因察覺「字有別解」而著手寫《認得幾個字》,十分耐人尋味。

創造

偉大的造物主是如何開始創造這個世界的?我現在相信,最合理的解釋是從扭著腰肢和屁股開始的,扭著扭著,就創造了──

我兒子張容和我唸同一所小學,由於是天主教會創辦的學校,很重視「世界是如何創造出來的」這個議題。四十年來,學校對於世界創造的看法一點兒沒變;我兒子把我小學上「道理課」的那一套搬回家來,為我複習了一遍。你知道的,太初有道云云,上帝工作了六天云云……

我想轉移話題,就說:「要不要認一兩個字,比方說『創』啦、『造』啦的。」

我是有備而來的:「創」這個字直到先秦時代,都還只有「創傷」、「傷害」之意。說到「創造」之意,都寫成「刱」、或者是「」,像《戰國策‧秦策》裡說起越國的大夫文種,為越王「墾草刱邑」者是。唯獨在《孟子‧梁惠王下》裡有那麼一句:「君子創業垂統,為可繼也。」看來與「首開」、「首作」之意略近,可是仔細查考,發覺古本的《孟子》也沒有用這個「創」字,古本寫的是「造業垂統」。

至於「造」,比較早的用法也同創始的意義無關,無論在《周禮》、《孟子》或《禮記》裡面,這個字都祇有「到」、「去」、「達於某種境界」或者「成就」的意思。好容易可以在《書經‧伊訓》裡找到一句「造攻自鳴條」,孔安國傳解「造」為「始」(從鳴條這個地方起兵攻伐夏桀)。除此之外,更無一言及於「世界的開始」。不過,我始終認為,從「創傷」或「到某處」這個意義流衍的過程應該讓孩子們體會得更清楚。

然而,張容和他還在同校唸幼稚園的妹妹關心的不是字,而是「在最早最早的時候發生了甚麼事」。

張容認為科學家對於宇宙起始的解釋(那個著名的「大霹靂」論述)絲毫沒有辦法說明他所關心的「起源問題」。我順水推舟說:「科學家大概也不能說明大霹靂之前宇宙的存在狀況罷?那麼我們就不討論這個問題,來討論討論字怎麼寫好了。」

「字沒有用啊,字不能解決問題啊!」他說。

「好吧,那你說:到底是誰解決了創造世界的問題呢?是科學的解釋比較合理,還是宗教的解釋比較合理?」

「如果有那樣一個大爆炸的話,總該有人去點火吧?」張容說:「我認為還是上帝點的火。」

我轉向妹妹張宜,近乎求助地希望她能對寫字多一點興趣。

「上帝在創造人類以前,總應該先創造他自己吧?」妹妹比畫著捏陶土的姿勢說:「如果他沒有創造自己,他怎麼創造人呢?」

聽她這樣說,我直覺想到她這是從陶藝課捏製小動物而得來的聯想。她接著扭起身體來,說:「上帝如果沒有先創造自己的手,怎麼可能創造人呢?他祇有一個頭、一個身體,這樣扭扭扭扭──就把自己的手先扭出來了。」



我總是記得一些沒用的事,比方說最早在一個甚麼場合之下學到一個甚麼字。

像「衛」這個字,就是我還在幼稚園上大班的時候,有一天晚飯上桌之前,我父親指著我剛拿回家來的一張獎狀,唸了半句:「查本園幼生──」便停下來,露出十分困惑的表情,說:「怪了,怎麼是『幼生』呢?你知道這『幼生』是甚麼意思嗎?」我當然不知道。他又皺著眉頭想了半天,才說:「應該是『衛生』才對呀!怎麼變成『幼生』了呢?」接著,他一點一畫地用筷子沾著暗褐色的五加皮酒在桌面上寫下了「衛」字。「衛生」是甚麼?是我父親拐彎兒抹角跟我玩兒語言的一個重要的起步。他解釋:「一定是因為你洗臉都不洗耳朵後面,又不喜歡刷牙,洗澡嘛一沾水就出來,怪不得你們老師給你個『幼生』,不給你『衛生』。」老實說,為了能得到一張有「衛生」字樣的獎狀,我的確花了很多時間洗臉、早晚刷牙並且確實洗澡。

這種沒有用的瑣事記多了有個缺點,你會很想把它再一次實踐到你的生活裡來。

不久之前,張容的學校舉行運動會。他跑得真不錯,姿勢、速度都比得湯姆漢克斯,一口氣拿了兩面金牌。這兩場賽跑對於我家的日常生活影響深遠。我在勸他吃雞蛋、喝牛奶、早一點去睡覺甚至努力刷牙的時候,都有了更精確而深具說服力的理由:「你如果如何如何,就能夠長得更好、更壯、更有耐力──跑得更快。」

可是過了幾天,就有一個不知打哪兒冒出來的念頭祟動著了──該就他最喜歡的運動讓他認個字吧?依我自己的經驗,倘或不是深切關心的意思,總也不容易把一個字講好。對於張容那樣專注、努力地跑,應該讓他認個甚麼字呢?

最後我選了一個「贏」字。那是我對運動或者其他任何一種帶有競爭性質的事十分深刻的焦慮。關於跑,如果前面不帶一個「賽」字,我很難想像有誰會沒來由地發動腰腿筋骨,所謂「拔足狂奔」。然而,一旦求勝、求贏,想要壓倒對手、想要取得獎牌,這似乎是另外一件事──張容在參加運動會之前,對於「六十公尺短跑」和「大隊接力」一無所知,祇知道拼命往前跑,「像巴小飛那樣」(就是《超人特攻隊》裡的小男孩Dash)。可是一旦站上領獎台,金牌環胸,他笑得完全不一樣了──就像一不小心吃了禁果而開了眼界的那人,猛裡發現了附加於「跑」這件事上一個新的意義,新的樂趣。

我趁空跟張容說:「贏」。「贏」最早的意思大約不外乎「賺得」、「多出」、「超過」,這樣的字義群組,稍遠一點的解釋也和「多餘而寬緩、過剩而鬆懈」有關。所以我特別強調:「贏」在原始意義上有「不必要」的特質。我想說的是:跑步不應該出於求贏的企圖;而競爭是遠遠處於運動之外的另一回事。

「如果,」最後我問:「如果沒有比賽不會得到金牌,也不會領獎,也不會有人拍手照相,你還會努力跑用力衝嗎?」

我理想中的答案當然是「會呀!」一個愛跑步的人不應該祇想贏過別人罷?

不過,張容的答案卻是:「那還有甚麼意思?」

他妹妹說得更乾脆:「神經病呀!」



象棋盤上,就屬這個子兒令張容困擾不已。第一、他唯獨不認識這個字,第二、這個字看來有點兒醜。第三,它總是站在兵的對面──尤其是中央兵對面的、一旦祭出當頭炮,總會擋一傢伙的那個──特別令他看不順眼。

我說卒就是兵,如果春秋《周禮》的記載可靠,春秋時代每三百戶人家會編成一個大約一到兩百人的武力單位,這些最基層的軍人就叫「卒」。

「卒」,除了作為一個最低級的的武力單位之外,我們在形容末尾、終於、結局、停止甚至死亡的時候,也往往用這個字。就算先不去理會那些比較不常見的用法和讀音,我還是將作為「士兵」這個意義的卒字和作為「末了」、「死亡」等意義的卒字跟張容說得很清楚,這裡面是有一點想法的。我想要告訴他的不只是一個字,而是這個字背後一點一點透過文化累積而形成的價值觀。

講究的中國老古人命名萬物之際,曾經刻意連結(或者混淆)過一些事物。在《儀禮‧曲禮》上就記載著:「天子死曰『崩』,諸侯死曰『薨』,大夫曰『卒』,士曰『不祿』,庶人曰『死』。」大夫這個階級的人一旦死了,彷彿就自動降等到士這個階級的最末──這是一個序列轉換的象徵──生命時間的終了即是階級生活的淪落;同樣的,士這個階級的人一旦死了,就以「停止發放俸給」(不祿)來描述之。看起來,這兩個階級的人的死亡是具有一種牽連廣泛的「社會屬性」的。所以到了唐代以後,官稱還延續這個機制,凡是舉喪,三品以上稱「薨」,五品以上稱「卒」,六品以下至於平民才叫「死」。

往下看,庶人生命的結束看來也沒有值得一顧的內容──「死」這個字是帶有歧視性的,在更古老的時代,壽考或封建地位高的「君子」之人過世了,得以「終」字稱之,配不上「終」字的小民和中壽以下就往生的,才稱為「死」。

「是因為要打仗,所以兵和卒才會排在最前面嗎?」張容比較關心的是棋盤。

「是吧?後面的老將和老帥得保住,不然棋局就輸了。」說這話的時候我還暗自揣摩,猜想:從這個卒字也許可以讓他瞭解很多,關於戰爭的殘酷、關於「一將功成萬骨枯」的諷喻、甚至關於製造兵危以鞏固權力的壞領袖等等。

「我不喜歡兵和卒。」張容繼續撇著嘴說,神情略顯不屑。

「因為他們是最低級的武士嗎?」我一時有些愕然。

「我覺得他們不應該在最前面。」

「的確,他們總是在最前面,一旦打起仗來,總是先犧牲掉他們。」

「不是,我覺得他們就是不應該擋在前面。這樣擋著,『帥』跟『將』就不能決鬥了。」他說時虎著一雙眼,像是準備去參加火影忍者的格鬥考試。



《認得幾個字》印刻出版社出版,即將在九月中下旬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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