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方秋停

不記得車往英才路方向開了第幾回，一周一次或者更常些。柳川兩邊楊柳低垂著綠枝，炎陽一路跟行，如既定命運緊追不捨，欲想繞道還是離不開這流域。河堤與馬路並行，直路幾經彎轉便接上市區。行至中華路車速減緩，快炒店與冷飲攤相對，往常匆匆赴目的招牌今如記憶燈火，提醒我世界仍然運轉著。

醫療大樓與附近商家相連，不經意便進到醫院裡面。H牽我下車，接過我肩上的提袋，兩人便一步步向前走。長廊向前延伸，光線被裝幀得剛好。電動門一次次開啟，階梯沉積著歲月痕跡。腳痛時覺得前路漫長，疼稍緩解走來便輕鬆些。路上時見白袍醫者，衣長或短，青春混雜著蒼顏老邁。啊，多少光鮮神聖的志向於此被實現。醫人或將被診治，分岔的路如河道，眾生載沉載浮，有人撥浪前衝、有人困守池中，將要沉沒……

一樓為掛號大廳，二樓各科門診，走出樓梯右轉，自玻璃窗便可瞧見多少人正在等候。年長或輕、男女病患與家屬混坐一起，誰是最悲愁的人？診門開開闔闔，門內也許正有棘手病情。時間分秒流逝，看診序號久未跳動，候診區如擱淺的礁岩，一隻隻水鳥張開羽翮，指爪牢抓岩縫或斜靠著。表面看不出的疼正於體內加劇，年齡非病因，歲月卻常累加症候。

剛來那年輕女孩有何病症？被攙扶的婦人手關節明顯腫脹、左前方那中年女子戴著黑手套……人如飛鳥，卻因各種不得以原因棲息此處！逐一凝視自己腫痛的手指，蒼白中帶著一些枯黃，如煙燻過的宣紙，掌心自皮下泛出潮紅，左右手相互搓揉、合十做出祈禱動作。

一雙雙焦慮神情藏匿眼底，愈是羸弱愈要賣力撐挺。綠色螢幕上，暗紅色數字翩然掀動，如一次次被支解又重新站起來的肢體……

數字等於時間加上無奈和等候……命運狂風將人吹至這裡，跌蕩起落，然後各自飛散……

病患陸續前來，健保卡插入、取出，候診名字顯出星號。舉步維艱的女孩，白皙腿上泛出幾道紅斑，病症來得太早，漫漫長路勢必艱苦。另個年輕母親攜子前來，幼兒不解苦難逕自吵鬧。潮浪掀動，海平面湧動著高低紋線，解散重又相織連。

免疫風溼科的病患以女性居多，經絡緊繃，痛自骨內發出，於昏暗記憶中尋探，那些藏躲昏暗角落的婦人，多少人罹病而不自知，長年於日出月落中受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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液晶螢幕重播相關醫訊──類風溼關節炎、痛風、僵直性脊椎炎……一著套裝女子插卡報到後便坐下來滑手機，幹練神情隱藏脆弱，無意間與病相遇，生命不得不彎轉減速！

深呼吸，再次量測血壓，號碼愈近，心情愈緊張。待會兒醫師便將根據最新的血、尿報告，裁定我日後必須服用的劑量。服藥如服刑，每次回診如等宣判，不知何時才能獲得赦免。無形枷鎖套住關節，箝制住往常的任性驕傲。老天爺揮出鞭子，冥冥中似有因果循環。活著便須學會勇敢，重擔不易減緩，唯一出口便是轉念──不預想覆沒情景，不揣度未來的痛。

過動小兒硬纏著母親，父親一手抱另手拉仍無法制止失控情形。嚴肅病痛經常演變成沉重鬧劇。

前方婦人繼續閒聊，一方說起清晨或夜裡的痛，另方敘述身體隱憂……疾病為人生添加另外視野，拉近距離，畫面主題於是更清楚。

候診漫長如修行。手指腫痛，腳大拇指跟莫名歧出，關節逐地變形……冥冥中似聞小提琴與鋼琴合奏，悅耳旋律與噪音混雜一起，人來人往，等待持續，陽光、雲霾經常並存。

診號於看板更換身手，似十字路口交警般，這方車流先行那方暫停，有問題則須改道……跳號聲悶悶搔擾著不安，緊張持續，心跳比平常快速。原來所有壓力與愁苦皆會沉積，於人身上轉換成各種傷害。

醫生比嚴師更具威力。死生為大事，無怪乎王羲之不茍同莊子「一死生」的說法，每回就醫皆似一次「救命」的呼喊。

總算輪到我進入診間。病歷於電腦螢幕被點出，一排排數字彰顯我的身體狀況──發炎指數下降了嗎？各種血紅色素的沉澱及尿液檢查是否正常？體檢比任何考試嚴峻。醫師沉默，室內氛圍讓人窒息。

陽性、陰性，數字或高或低，醫生神情牽動我敏銳的猜疑。心跳急遽，緊張中提醒自己勇於面對。疾病為橫阻之河，醫者是擺渡人。病是省思，病時方體悟平安並非理所當然！礁岩沉浸水中，透亮氣泡一顆顆自水中浮出、聚合，生滅於一眨眼間！看似平靜的河流晃動著波紋，礁岩浮出、堆高連綿成千山萬壑……或許習慣生命風浪，便不會覺得暈眩。

走出診間，帶著藥單以及回診預約單，候診室前仍集聚人潮，一雙雙腫痛的手指持續合十，兀自祈求著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