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徐國能

列車離開淡水，凭窗遠望，遠處觀音的面容是如此柔和地仰望天際，江天暮雨，蒼灰與碧綠此刻無言，忽然想起了老詩人的那首詩：

而既被目為一條河總得繼續流下去

世界老這樣總這樣：

觀音在遠遠的山上

罌粟在罌粟的田裡

──弦．〈如歌的行板〉

二十年前我日日搭捷運到淡水上課，年輕的心一路上覺得風景都是抒情，我有太多來不及計畫的計畫，太多無法論述的論述，觀音山伴隨流水靜謐地陪伴我一路沉思；如今山河未改，鬢邊已秋，我仍是奔向大海的一粒細沙，仍不明白此行的奧義何在。

思考著旅程的意義，我想到了卡夫卡。

也大約在二十年前，我到捷克布拉格旅遊，波希米亞是古老美麗的城市，教堂廣場、城堡樓台，彷彿走進童年的故事書中；嘹亮的鐘聲裡管絃悠揚，好像在歡慶王子與公主的結婚典禮，我們是來自東方的旅人，拜訪喧囂也參觀寧靜，在乾麵包和苦啤酒中沉醉於歷史與文藝的幽情。

循著旅遊書瀏覽諸多名勝，印象深刻的卻是小小的、毫不起眼的卡夫卡紀念館，當時非常詫異，像卡夫卡這樣偉大的作家，怎麼會只有這麼幾平方公尺的紀念館呢？

我高中的時候，志文出版社有一個「新潮文庫」，出版了一系列文學、哲學類的作品，書裡面還包括了詳細的作者的生平介紹和文哲思想分析，手筆皆來自大師，在沒有網路的時代，這個知識的小窗口讓我看見了教室裡觸碰不到的思潮和作品。如今翻翻書架上灑滿一層薄灰的舊書，突然發現字真的很小，已經老花的我，必須很吃力地才能重溫那些舊時的「新潮」。

上大學以後，「新潮文庫」中的作者，卡夫卡、沙特、卡繆等，竟成為了教材的一部分，好像重逢故人一般地喜悅，尤其卡夫卡寫的《蛻變》(也譯為「變形記」)深得我心。故事講一位倦於生活工作的中年男人，一天早晨醒來，發現自己變成了一隻大硬殼蟲，臃腫遲緩，他從焦慮擔心而絕望，面對家人從關懷而漸至冷漠的過程，最後安於宿命，離開這個荒蕪殘酷的世界。

初讀這故事非常震驚，卡夫卡似乎用一個離奇的故事譴責現代之病：虛無、孤絕、荒謬，人類的進步到了規格化的工業時代，一切的行動都被強迫安置於一套看似完美卻非常怪誕的系統中；價值由制度決定：澎湃的熱情、柔軟的慈悲或洋溢的才華，在日日夜夜不停製造又製造的生產線上都已沒有意義。我讀完了卡夫卡那些夢幻寓言般的作品，對工業、現代或文明制度，有了深深的警惕。那次的布拉格之旅，也讓我感受了一個城市的雙重性，地面是歷史雕琢的人文風景，唱著莫札特的《唐．喬凡尼》；地底卻是卡夫卡的變形世界，幽深的運輸鐵道燈光慘白，查票員無情地穿梭於漠然的乘客之間，檢查可能的缺口。

我在只有一個房間大的卡夫卡紀念館買了一張複製畫作為此行的紀念，構圖非常簡單：灰綠的底色，兩根很像捷運文湖線的深灰水泥柱前後聳立，一個偌大的彩色汽球飄在兩柱之中，情感冷淡、邏輯怪誕，好像是白天殘存的意識，凌亂地重組於夢中。

這麼多年來，那張畫有時掛在牆上，有時放在窗邊，凝望時總想到了遙遠的布拉格，或是更遙遠的青春。日復一日，我也慢慢活成了卡夫卡小說中的男人，每天清晨，鑽進汽車裡變成一隻大甲蟲，揹著鐵殼在灰色的城市裡爬來爬去，偶爾接受些他人對我的關愛；偶爾因為產值低落，在別人尚未發現前便暗自擔心，憂不可抑。夜幕低垂時，爬回家中，鑽進網路世界的小框框中，隔著遙遠的距離觀看兩個國家的戰爭砲火和流亡百姓，還來不及感慨，下一段立刻就有廚師教你如何作菜，料理一條曾經悠游的魚，加一些豆瓣醬，氤氳的蒸氣裡誰能相忘於江湖？魚在心中還未蒸熟，忽然接上了一個說書人，講的是一部老電影，考據古墓派的傳人究竟是誰……如此、等等。靜夜裡懷想不知是何因緣，安排我與這些人間事無端相逢；亦復不知是何緣故，總感到這一切似乎虛幻，與那些破碎的白日片段相較，不辨何者才是夢境。

重複著當甲殼蟲的生活，慢慢也習慣了量化周遭的世界，悉心衡量誰能為我貢獻多少價值，分別依比例算出距離，計較人情世故一如計較時間的分分秒秒，在心裡製作一張嚴密的列車時刻表，隨時翻閱對照以決定行事標準。有時然想到了幼時老師為我建立的天文觀，行星自轉叫一天、衛星繞行一圈是一月、兜過恆星一趟為一年，那些神祕的天體測量其實都不如帳單準確，同時也不如學校的行事曆完整；該付帳時，數字從不遲到；而每每開學初始，即預知了學年結束，一絲悵然的感傷，「時代的巨輪」是國中作文愛用的隱喻，如今我已隨他滾動，安於成為一隻甲殼重的命運，不再爭辯。

偶爾，我還會想起一些過去喜歡的作品，想起尚未變成甲蟲時的感受。對世界一無所知時卻反而滿懷夢想，校園裡翠綠的草地是一首牧歌，蓊鬱的榕蔭有著一季長長的愛戀，雨天的窗邊充滿詩情，鎮日在小小的咖啡館漫談對文學的空想……此時，我總是想用一張印著水泥柱和彩色氣球的明信片寫給卡夫卡，告訴他在布拉格，他的紀念館已經擴建為前衛的建築，每年都有紀念活動；而我仍讀著的他的小說，在一顆鋼鐵鑄造的淚中，成為故事裡的主角。

「既被目為一條河總得繼續流下去……」列車不覺到站，一腳踏進滿城燈火，潮溼的人群湧滿我的四周，站在文明的荒原上，拿出手機，點開跳動的訊息：「你有新留言，請撥123」，夜色迷茫，萬千生滅之間，我不知該何去何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