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耘之

穀雨前一日正午，我在客廳看報，背後突傳來沙沙聲。我好奇轉頭，竟不知如何形容心中的驚喜——又一白頭翁在陽台堆砌。一年多前，種有九重葛的盆裡冒出一抹油綠，我知是茄苳時曾動念除去卻終究留下它，並在它一米高時剪去樹心使長出輪狀側枝，不意此舉竟換來一分青睞，驚喜之餘我再度在家庭群組發喜訊。

鳥事又融入日常，看牠們啣來建材，喙嘴如鉤針挪移鉤織，我儼然監工，也若守衛。六天過去，新巢完成，看親鳥蹲踞巢中，我既投入也心猿意馬：我家再度雀屏中選，是因牠們體會我們一家的友善？或因眷戀這塊具成功經驗之地？去年的「川七巢」位在陽台旮旯處，離我們的作息很近；今年的「茄苳巢」在陽台中央，和我們的作息根本臉貼臉了。想看鳥事不需再做賊，精采的生命繁衍劇在不經意的抬頭轉頭間就可免費看到飽，不啻是新冠肺炎疫情期間最佳療癒劑。

連續幾天，親鳥長時蹲踞窩裡，偶爾才飛離，桃紅色的九重葛始終陪伴著。立夏日，親鳥飛進飛出，充滿幹勁——開始育雛了，叫孩子用餐的有力單音「吱」及細弱的「嚶嚶」聲不時在生活中響起，連珠炮似的警戒聲「噠噠噠」偶穿過作息，我勾勒起半個月後將再見毛茸茸幼鳥擠趴巢邊、在陽台練飛的可愛畫面，雀喜難掩。

匆匆過了四日，清晨七點多，天光大亮，窗外一陣吵雜。我探看，見兩鳥佇立對面人家樓頂，面向鳥巢交談著，愜意且忘我那般；我望了一下巢，直覺認為，那是我家巢爸巢媽吧，竟留下幼雛溜出去約會了，唯不忘警戒？二十多年前，有時被小娃搞得快抓狂，不惜自個兒出去透透氣卻又不放心的自己浮現腦海，我莞爾，忙自個兒的事去了，不曾預料會有意外。

十點多，我到巷口買防疫口罩進門，聽見窗外叫食聲連鳴，但是不聞飢渴聲。我向外望，巧見親鳥將食物吞下，那姿態彷彿人母忙得滿身汗後叫吃飯，孩子卻不搭理，乾脆負氣地自己填肚腹；那瞬間，我先是以為雛鳥不想再吃、睡沉了，但很快地，往常親鳥一喚便換來錯落飢渴聲的記憶似提點了些什麼——我雖意識到事有蹊蹺，但未料事態嚴重性。幾分鐘後，又一親鳥回來，同樣連喊數聲但巢內仍一派靜寂，牠轉而在九重葛藤與欄杆間跳叫，發狂般，然後飛離。

那一刻，我思考著，難不成我當初的想法成真了？當初看鳥來築巢，雖欣喜卻也質疑──樹冠直徑只約莫四五十公分、不遮蔭不茂密的一棵小樹和幾條九重葛藤，能承擔風雨嗎？護得住新生命嗎？

十幾分鐘過去，又一親鳥回來，在巢邊不斷逡巡、探看，似在探究，也在質疑，然後跳入巢中，像孵卵時一樣蹲踞巢中。

我不在的短短二十分鐘，到底發生什麼事了？是太熱嗎？原來是一對新手鳥爸媽，自己將幼雛壓壞了？出門前我明明還看到餵食畫面……

《事發的十九分鐘》一書裡描述短短時間內校園變色的情節忽映入腦際。我決定一探究竟。

踏上窗邊長椅與窗框，我預期將看到幾具鳥屍。然而，當我往巢中一探：怎麼可能？簡直不可思議──巢裡空空如也，彷彿一切都是虛假的，鳥根本不曾來下蛋，蛋也不曾孵化過，而莫非……

我想起下樓時，鐵門平台上一隻不曾見過的花貓，而進家門時，一隻環頸斑鳩正在樓下人家的雨遮閒散漫步。是這兩者之一闖的禍？原來我剛進門那刻，巢中幼鳥就已消失，那連串的有力單音根本不是叫食聲，而是一種呼喚？難道我心目中關於牠們一早的「約會」，其實已預示某些徵兆，透漏些許不尋常？無解的題，我在家庭群組發布壞消息，家人紛紛來訊：被叼走了嗎？掉下去了……

而曾有那麼一刻，親鳥與窗內的我對望良久，難不成牠以為是我偷了牠們的孩子？我承認曾和哥哥取走田邊鳥巢裡的蛋，但那是幼時的頑皮行徑，現在的我保護貴客都來不及了，怎可能出手傷害；而我也承認我這守衛確實不盡責，常一出門就是大半日，但只要在家，我可是超細心地護巢者呀。

曾經，築巢之初，身形嬌巧、叫聲秀氣的綠繡眼竟起禍心，趁人家外出尋建材時兩度來搞破壞、偷材料，我看不下去了還出手驅趕；曾經，我幾次忙昏頭，忘了為盆栽補水，直到茄苳頂葉頹喪，但自白頭翁來了之後，我可從沒讓茄苳葉癱軟過。

沒多久，又一親鳥飛來，在巢邊到處跳望，然後停駐欄杆上，以異於往常的長音與節奏吱叫著，我知道那是一種悲鳴，是我這輩子首次見識到鳥的悲歌；正午，親鳥又現身，吱吱哀叫，那是一種親情，一種不知如何接受幾個孩子同時消失的悲慟及哀痛逾恆的回眸。而那痛，我能體會。十八年前的父親節前夕，我正準備回娘家重溫父女親情，卻突然噩耗傳來，那股椎心的痛，至今還深深烙印心底。

二十分鐘能做什麼？啜飲一杯咖啡？挑揀兩把菜葉？讀幾段文字？……二十分鐘，一場物競天擇的戲碼，在小小陽台真實上演，二十分鐘，我見識了鳥族的悲情，從中感染了幾許失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