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黃振裕
「老師,我告訴你喔!阿瑋說他的阿嬤很愛管他,每天對他碎碎念,管東管西,簡直是『老雞婆』!」小黑為阿嬤抱不平,打起小報告。
「他真是人在福中不知福,不懂事的傢伙!」我跟小黑一起幫阿嬤出氣,小黑聽了,笑得好開心。因為我從不知道「有阿嬤」是什麼感覺,對我來說,阿嬤就是很溫暖的象徵,怎麼會有人嫌棄阿嬤呢?
小學二年級前,我也有一個自己認定的阿嬤,那是當時和我們比鄰而居、八十多歲且雙眼全盲的伯祖母。
伯祖母全盲,所以一直都待在房裡,只有和我年紀相仿的孫子們放學回家後,才能請他們端茶、帶她到戶外的廁所如廁,或是攙扶著她到屋簷下靜坐,吹吹涼風,聽著我們在偌大的庭院裡嬉戲的笑聲。
「阿嬤,我們回來囉!」每回放學,堂妹和堂弟都會這樣大聲吆喝著。清瘦的伯祖母,總是把一頭斑白的華髮挽成了髻,安在後腦勺,穿著一身青衫坐在床沿等待著,一聽到招呼聲,便輕聲細語回以:「都回來了呀!」然後才開始叮囑小娃們,幫她做些等待了一整天卻無法獨力完成的生活瑣事。
「阿嬤!」「阿嬤!」堂弟妹們的聲聲問候,讓沒有奶奶也沒有外婆的我好生羨慕,很渴望自己也能有個阿嬤。所以就來個魚目混珠,趁著堂弟妹們叫喚阿嬤時,也跟著一起叫,過過乾癮,滿足自己心底的渴望。
在我心中,阿嬤是很慈祥溫和的,因為我的伯祖母就是這樣的人,我好喜歡她。「阿嬤!」跟著堂弟妹一起叫,心裡便感覺十足溫馨,而當伯祖母回一聲「乖」,我也感覺像是她的孫子那般開心。
原以為我可以一直蒙混過關,享受有阿嬤的幸福。直到有一天,伯祖母頻頻呼喚著「阿珍」、「小隆」,卻沒有回應,我心想,堂弟妹該不會都出去玩了?於是,只有一屋之隔的我便前去一探究竟,也自然地喚著:「阿嬤!」
聽到有人答應,伯祖母露出了沒有牙齒的笑容,皺皺的嘴角和臉頰,像揚起一艘開心的船。她從床沿起身,歡喜地應我一聲:「喂咿〜乖!」然後囑咐我,「阿裕真乖,來牽阿婆上個廁所,阿婆急著呢!」
雖然我的偽裝被識破了,但伯祖母內急,我也無暇害羞,趕緊小心地攙著她走到數十步之遙的公用廁所。簡陋的廁所門裡就只有一個坑,我擔心她掉進去,小心翼翼地提醒:「廁所到了,腳要踩好喔!」等待一切就緒後才把門掩上,讓伯祖母完成一天的「大事」。
那時我才發現,其實伯祖母早知道我混在她的孫子中,一起跟著叫「阿嬤」。之後,個性害羞的我,就不好意思再偽裝下去了。
升二年級前的那個暑假,堂叔舉家遷居台北,伯祖母也跟著北上。他們剛搬家的那段時間,我常獨自一人趴在他們家的窗口,望著空蕩蕩的房間,想著堂弟妹,也想著伯祖母。
幾年過後,伯祖母就過世了。隔著玻璃窗,我常望著她曾經住過的房間傷心落淚,在我心中,她永遠是那安靜閒適,挽髻著青衫坐在床沿,慈祥和藹的阿嬤。
於是我找來阿瑋,告訴他老師小時候想要有個阿嬤的故事,然後「威脅」他要打電話給阿嬤,請她放一、二天的假,也讓阿瑋「清靜」一下,自己料理晚餐、自己走三公里的路上學、衣服自己洗,也不要管他寫不寫功課、是不是滑手機滑到鬥雞眼……這樣,他應該就不會嫌阿嬤囉唆了!
阿瑋滿臉通紅辯解:「沒有啦、沒有啦!」瞧他不好意思的神情,我想,故事和「威脅」多少起了一些作用:「沒有?那最好了,有阿嬤的小孩真是幸福,怎麼可以嫌她囉唆!」聽我這麼說,阿瑋笑了,我和小黑也都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