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大陸國寶級劇作家吳祖光和夫人評劇皇后新鳳霞之間的患難深情,一直是文藝界傳唱不歇的佳話,雖然賢伉儷已相繼謝世,但文壇對前輩大師的懷念卻與日俱增,不僅寫出讓沈從文稱讚的小說,他的散文更是真情流露。本文作者古華是旅居加拿大的知名華文作家,以《芙蓉鎮》聞名,本文敘寫作者和吳老夫婦二十多年的交誼,也讓讀者進一步認識這一對藝壇大老的至情至愛與生死磨難。
吳祖光先生跨鶴西去,留下一路風光,一路色彩。
我是二十多年前,在北京外交局楊憲益恩師家裡拜識吳老前輩的。後去過他們工人體育館東路的家裡多次。那些年,前去拜望吳老和他夫人新鳳霞的人絡繹不絕,大都讀過那本催人淚下的《新鳳霞回憶錄》,被他們夫婦於長期患難之中相濡以沫、棒打不飛、炮轟不散的忠貞道義、人格力量所吸引、所感動。三、四十年代的重慶大後方士子,誰不知道吳祖光先生的話劇《鳳凰城》、《風雪夜歸人》?五、六十年代的新中國觀眾,誰沒有看過新鳳霞主演的評劇戲曲片《劉巧兒》、《花為媒》?新鳳霞獨創的「新派唱腔」乃評劇藝術一絕,她當年的演藝扮相更是驚為天人的。在五十年代上葉,神州劇壇的這對才子佳人天作之合,誰不稱慕?惜乎好景不長,吳祖光先生因在五七年春天的大鳴大放中,響應毛澤東和共產黨中央號召,「幫助黨整風」,出於文化人的一片至誠,給共產黨組織「外行領導內行」提了些意見;誰想同一個毛澤東,同一個黨中央,卻在幾個月後忽然變臉,公然宣稱「大鳴大放」是他們的「陽謀」,是為著「引蛇出洞」,把響應他們號召提了些意見的知識分子,冠以「向黨進攻、反黨反社會主義」的罪名,統統打成「資產階級右派分子」,一網網盡。
毛澤東文字獄的活典型
吳祖光先生當上戲劇界的大右派,「人民的敵人」,發配到東北邊陲的北大荒勞改。被押送去的「右派大軍」裡還有丁玲、華君武、丁聰、黃苗子、黃葯眠等等。真個是:關山險阻,誰悲失路之人?生死無定,盡是他鄉之客!誰都不知道有生之年,能否返回北京了。
當時,評劇院黨組織多次動員出身貧苦、藝術前程光輝燦爛的新鳳霞和「反動右派丈夫」離婚,徹底劃清界線。新鳳霞七歲被賣到戲班子,從小受盡飢寒凌辱,卻秉承傳統劇目中「男學關雲長,女學王寶釧」的古訓,以及持守著「祖光是好人絕不是壞人」的堅定信念,抵死不肯遵從黨組織的指示,拒絕辦理離婚手續。那時,新鳳霞才三十幾歲,正處在一位戲劇表演藝術家舞臺演出的峰顛狀態,卻因政治不掛帥,不肯和反動丈夫決裂,而被中國評劇院不斷砍掉演出場次,葬送了藝術前程。但在昏黑的歲月裡,人間仍然有溫情。吳祖光先生的老友、大作家老舍每次見到新鳳霞,總是不忘把她拉到一旁,輕聲囑咐:「鳳霞,你要多給祖光寫些信啊,祖光讀到你的信,才會增加生活的勇氣,爭取早日摘掉帽子回來……」其實,不用老舍先生叮囑,新鳳霞也是一星期一信,從不間斷。有時,那在零下四十幾度的酷寒中勞改的吳祖光,一天能收到三封信。每次讀著愛妻的信,吳祖光就哭,咬牙下決心,一定要活著回去,才對得起妻子。老舍夫人胡絜青後來對吳祖光說:「鳳霞的心是金子做的!」
社教運動那年,新鳳霞被完全中止了舞臺演出,只在劇院裡管管服裝道具,幹些跑腿雜務。一九六六年開始的文化大革命,新鳳霞更是被評劇院內外的毛氏造反派打成「黑線苗子」、「反黨黑幫」、「反動右派臭婆娘」,接受沒完沒了的批判鬥爭。批鬥之餘,對她實施「群眾專政」:勒令她每天光著雙腳打掃、沖洗劇院內所有的公用廁所,寒冬臘月也不准她穿上鞋、雨靴;再有就是派她下十幾米深的地下去挖防空洞,挖了整整六年之久!十餘年的非人折磨,新鳳霞患上嚴重的風溼關節炎,已不良於行,非但得不到醫治,仍每天勒令她去沖洗那些髒臭的公用廁所。
一九七七年,吳祖光先生經歷了二十一年的生死磨難之後,獲准平反,恢復名譽。新鳳霞也恢復了名譽。但新鳳霞已半身不遂,癱瘓在床了。
第一次看到新鳳霞
我們中國人活著,總是需要一點精神勝利法的。
我一九八二年在北京東城工人體育館東路吳祖光先生家第一次看到新鳳霞時,她仰坐在單人沙發上,每天仍堅持作畫,寫回憶文章。她曾於五十年代初被九十多歲的齊白石大師收做關門弟子。她的寫意花卉和吳祖光先生的詩詞書法,珠聯璧合,在北京文藝界享有盛名,夫婦聯袂辦過書畫展的。孩子們不在家的日子,新鳳霞的日常作息由吳祖光先生打理,抱上抱下,抱出抱進。他們家住在四樓,樓內沒有電梯,家裡也沒有輪椅。吳祖光先生天性豪爽,樂天,說:現在還行!還扛得動。過幾年扛不動了,另說吧。
我又一次見到吳老夫婦,是一九八五年十一月。我受邀到西德、瑞士轉了一圈回到北京,正好遇上湖南漢壽縣楚劇團赴京演出《芙蓉女》。漢壽縣楚劇團依據拙作改編的這齣大型現代楚劇,已在湖南、湖北環洞庭湖四周演出過數百場,也到長沙演出過, 得過獎,受到廣大觀眾的好評。我曾陪謝晉導演去漢壽縣看過專場演出。扮演芙蓉姐的女演員唱作俱佳,不愧一名芙蓉仙子。
《芙蓉女》在北京的演出地點是前門打磨廠胡同廣和劇場。此劇場曾被江青用作排練過許多年的京劇樣板戲。吳祖光前輩和新鳳霞女士應邀出席觀看。演出之前,我和劇團編導去向吳老夫婦表示敬謝之意。新鳳霞對我說:「古華呀,我這是看第二場了,總是忍不住掉淚,我就像那個芙蓉女呀!」演出結束、謝幕後,吳老夫婦被請到臺上,和演員們合影留念。新鳳霞已經有輪椅坐了。合影之後,她還對演員們說了番熱情鼓勵的話。演職人員都很受感動。在場的還有湖南省委宣傳部一位部長。部長告訴吳老和新鳳霞女士:已由湖南籍老同志聯繫好了,要進中南海去演兩場。吳老高興地說:好得很!把老百姓受過的罪演給他們看,演給他們看。部長提出用車送他們回去,吳老說,不麻煩了,我們樓下街道上有個小伙子開小四輪卡車,自願幫我們的忙……果然不一會,那小伙子就來把新鳳霞大姐揹走,吳老則推著空輪椅跟在後面。
美國、台北再見吳祖光
再一次見到吳祖光前輩,是一九八七年十月在美國愛荷華大學國際寫作計畫。那一年,我和汪曾祺先生應邀參加該計畫,與世界各國作家交流,並周遊美國。時值愛荷華國際寫作計畫創辦二十週年,又從中國請來吳祖光、張賢亮、劉心武、鍾阿城、張辛欣等參加為期一週的慶祝活動。臺灣方面去的則有李昂、陳映真、黃凡等名家。
吳祖光前輩見到我就開玩笑:「古華,你個鄉土小說家,怎麼越走越遠了啊?」我問候新鳳霞老大姐的近況。吳老說,她很想來一趟北美的,簽證也沒有問題,但行動實在不方便,只好放棄了。她現在每天仍堅持作畫、寫作,我們又辦了次書畫展,一些作品被人收藏。看得出來,吳老的精神狀況和身體狀況都很好。後來,我們一行人又一起訪問芝加哥大學和波士頓哈佛大學中文中心。在各種座談會上,吳老一直保持著慣有的直言無忌風格,很令我敬佩。
記得是在波士頓和吳老分手的。我和汪曾祺先生還要回愛荷華大學繼續那個國際寫作計畫的交流活動。吳老問我有什麼話捎回北京。我說請轉告楊憲益、戴乃迪兩位老前輩,少喝點酒、少抽點煙啊!吳老說此話一定帶到,他們夫婦對你也是夠關愛的,戴乃迪把你的《芙蓉鎮》和《古華小說選》譯成英文出版,是個很特殊的例子呢。臨了,吳老又說:你不是問要一幅字畫嗎?鳳霞還記著這事,等你回北京,到家裡來吧。
和吳祖光前輩的最後一次見面,是一九九六年在臺北,參加中央日報舉辦的百來年中國文學研討會那次中國大陸派出吳老和賈植芳、張賢亮等十六人與會。還有旅居巴黎的高行健、旅居美國的北島參加。我已於一九九三年入籍加拿大。和吳老前輩見面,各人都有很多感嘆。他已蒼老許多,頭髮差不多掉光了,但仍精神健旺,笑談清朗如故。我問候新鳳霞老大姐。吳老說:身體差了,心臟、血壓都有毛病了。
我們一起拍下許多張合影。他始終沒有問過我為什麼留居加拿大、「苦不思蜀」之類。以他的開闊、豁朗,當能理解晚輩的生活選擇。他知道我一直筆耕不輟,煮字療飢時,便讚許地點頭。他送我一本四川文藝出版社剛出版的厚厚的《吳祖光隨筆》,裡面寫到的丁聰、黃苗子、華君武、楊憲益、范用等,都是曾經關愛過我的老前輩啊。
一天會議休息時,吳老忽然把我拉到一處安靜的過道上,問:「古華,你認識《毛澤東和他的女人們》這本書的作者嗎?」他問罷哈哈大笑,我也哈哈大笑。他接著解釋說:「在北京家裡,曾經借到一本,是一位退休中將的,每家只能讀一星期,一些人家候著,我讀完了、新鳳霞只讀了一半,就輪到下一家去了。你和臺北的編輯熟,能不能幫我弄到一本?」我笑說:「書的作者不是很熟悉,但編輯我認識,弄本書沒問題,過海關可要當心啊!」吳老說:「他們發現了,就收走好了,沒准他們比我們更有興趣呢!」
兩天後,我把一冊書交給吳老。他說:「這下好了,完成鳳霞交辦的一項任務了。」又說:「有的王八蛋,生平好話說盡,壞事做絕,至今不公開他的真相,仍在當圖騰!」
我知道,他指的是毛澤東,蓋棺未定論。
空谷足音 林中響箭
之後,我和吳祖光老前輩再沒有見過面。一九九九年某日,香港報載,吳祖光先生在全國政協分組討論會上嚴正質詢:「天安門城樓上那個王八蛋的畫像,為什麼還不摘下來?還讓他繼續在那裡欺騙、愚弄全國人民?
真正的空谷足音,林中響箭,暗夜閃電。在中國當代知識分子中,敢於大無畏地在北京廟堂上,發出此一震聾發聵吼聲者,吳祖光先生是第一人。
畢竟是二十世紀與二十一世紀相交的新年頭了,新中國雖然仍在堅持其「百代都行秦政法」,倒也不便對名重中外的吳祖光老人怎麼樣了。
二○○一年秋天,華文報載新鳳霞女士在吳祖光先生江蘇老家出席吳祖光戲劇生涯六十年研討會期間,心臟病發辭世。
當時讀到這則消息,我就擔心,新鳳霞老大姐帶著對吳祖光先生的人間至情至愛走了,吳前輩成了失伴的孤雁,他承受得起這致命的打擊嗎?果然數月之後,就傳出吳祖光前輩在北京家中病癱、失語的消息。失去新鳳霞,他彷彿失去再活下去的意義了。
現在吳祖光先生隨夫人新鳳霞去了。他們的生死不渝的至情至愛,將永遠是世人的楷模、表率。我想,將來的某一天,應當有人把他們的傳奇故事搬上舞臺、銀幕,那將是一齣中國版的《羅密歐與朱莉葉》,一齣更偉大的現代版的《梁山伯與祝英台》! 我們期盼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