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勒虎
連日來鋒面滯留,氣流纏帶水氣頻頻在雲端擾動;看樣子老天橫了心要藉由一場場雷陣雨,徹底滌盪這座和光同塵已久的城市。賦閑在家,為了避免身心也像塞滿書報的置物架開始泛出潮味,索性趁機活絡筋骨,將斗室自裡而外掃除一番,看看是否也能效法考古學家,不意從故舊堆中挖出綠鏽斑斕的青銅重器。
期間,除卻在駝色大衣暗袋摸得兩張皺巴巴的千元鈔票尚值得稱慶,櫃屜深處翻找出來的一疊過氣名片、失效的百貨折價券以及幾張珠光寶氣的囍帖,並未能帶來任何欣悅──直到一幀著意放大尺寸、加上護貝膠封的泛黃照片掠過眼角。
照片中的我身披黃袍,繃著一張稚嫩面孔和鏡頭對望,正襟危坐的姿態彷彿為時間之神特赦,從而豁免於蟲蛀霉蝕的命運;又或者,飽經歲月無形的浸潤後,影中人早已定格成不苟言笑的化石,連同一身錦衣玉帶鎮鎖於琥珀色的前朝。
研閱這幀舊照就如同研閱上古經典,我仔細端詳,思緒霎時和窗外紛亂的雨線一起墜入了過去。那是一九九○年代初登臨的春季,連續假期適合出門踏青,幾家人於是攜老扶幼、相約駕車北上遊歷數日。大太陽底下,彼此一路青春作伴,從陽明山花鐘遊逛到碧潭水色,再漫步至淡水老街、士林夜市的大排檔小吃攤,最後,自然也去了名聞遐邇的中影文化城。
在兩岸交流尚處於萌蘗階段的彼時,中影文化城不僅是一處新奇的觀光目的地,還一度成為黨國體制教育下,古老鄉愁的地景投射──城垛箭樓,執戟梭巡的衛兵,馬車肩輿以及滿街紅旗招展的茶樓酒肆,因距離現世過於遙遠,反而得以在高聳的牆垣內安穩立基,自成一段昇平歲月。
走過護城河上的石橋,河面浮升的機械獸首陡然自口鼻嘶噴出水柱,惹動岸邊群眾一陣怪叫;更遠的地方,簷柱與紅紗燈籠次第臚列,幾名古裝女子穿梭其間,正巧笑倩兮,對著前方的攝影鏡頭擺弄姿態;至於一旁珠光寶氣的戲服租借攤,則不意攫獲了大人的目光。
本來,做父母的始終不願錯過任何替子女留下「紀念照」的機會,更何況現成的體驗場景近在眼前,於是,在幾家長輩的催促下,小孩們紛紛進入影棚後方換裝,女生不脫絳唇朱袖、流蘇旗頭一類造型,男生則巧扮文官武將,麒麟袍搭長翅帽、兜鍪配明光鎧,在袖珍版的金鑾殿或御花園間照相留念……執行過程也近乎安魂儀典,彷彿藉由此等良辰美景的復現,海峽此端的形軀果真能穿越回神州夢土,召喚出千百年來流轉未息的盛世精魄。
仔細端詳手邊的相片。彼時,幾折雕花畫屏、一座鏤金龍椅便足以代表紫禁之巔;可如今看來,那缺乏景深的看板布景著實寒傖得可笑,戲服十足華麗卻顯虛浮,只合於舞台上遠觀,搬演些忠孝節義的道德故事。而我,亦不再服膺滿朝文武叩首謝恩的帝政場景──一朝天子坐明堂的威嚴時代已然落幕了,伴隨窗外初霽的天色,想像中無可名狀、實則未嘗發生的古老鄉愁,就此宣告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