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趙銘豐

很多事情都必須是先要真正的離開了，回憶裡曾經歷經的色授魂予才會真正的輪廓清晰，心智的清朗也才會真正的雲過天青。

當年在華梵，大四，我上修東方人文思想研究所十二個學分，那是我初次識得周春塘老師。當時老師是東研所的所長，也是文學院的院長，老師的形象很高大，神態很威嚴，讓人感覺有距離，卻也偶爾會在不經意之間流露稚真，笑顏有調侃的隨意，眸眼是連莊嚴的身分怎麼都掩藏不住的，滿是自由的氣息。後來我才知道，原來老師曾在美國歷練了整整四十年。

跟春塘老師真正自在的相處，是在老師華梵退休之後。當年，我在中研院擔任博士候選人，老師是首位前來關心我的師長。後來我至洛陽師範學院任教，春塘老師也因其父親周邦道先生與洛師的淵源，不辭千里，撥冗照看學生輩的我。老師厚待的真情摯意，我永遠銘感於心。

春塘老師就讀的台大，是我心中永不落幕的傳奇。當年春塘老師與李敖，白先勇，丁邦新，陳鼓應，莊靈等諸位先生平輩論交，夙昔友聲。老師曾經告訴我，當年他就讀台大中文系，他翹掉中文系所有的課程，我詫異的問：「您去哪了？」春塘老師說：「他的時間安排都給了歷史，外文，哲學諸系的旁聽，反正他就是不愛聽中文系的課。」這是我第一次見證，原來真要完整保存年少時熾熱調皮的血性與任性，只要有心，就算已是白髮年劭，也還是有所可能。

春塘老師還順口評價了好些他當年的師友，用語直接坦率，而讓我深懾感動的，是老師對待生命，真誠的態度始終如一。

春塘老師對於自我與他者的內在心靈，永遠都要求必須是誠實開明；討論事理，老師永遠都堅持真理的位階必須恆久高於倫理。

因於此，春塘老師對我第一次所內論文發表會的評論獨立於其同儕，給我滿滿的鼓勵與信心。因於此，我的博論贏得了老師五星級的評價，還有連串「有趣，有趣，太有趣了」，依然言猶在耳的擊節稱好。真沒想到我《尚書》學的經學論文，會讓春塘老師覺得這麼耳目一新，並且是這麼輕鬆開心。

其實春塘老師才真是一則傳奇。我還記得去年與潘美月老師餐宴同席，年過八旬的潘老師追憶大她四屆的春塘老師，評價簡潔有力，同時也還充滿仰慕之情，潘老師說了不只一次：「春塘學長好帥！」哈哈哈！當下潘老師的表情就是一張整整持續了六十年，還停留在迷妹狀態ing的少女心！據此可以想見春塘老師自始至終，不分世代，迷人的風采與魅力！

春塘老師的著述與譯作永遠都是以具象飄渺的人性，努力探索人心的歸屬為標的。老師謝世前曾經跟我分享，他還想再寫作一本關於孔子的作品，當時的我沒大沒小的直言：「老師，孔子不是早已被他所屬的時代拋棄？」我搖著頭，表達著我的不以為然。而老師只是莞爾言笑的告訴我：「銘豐，孔子走在他時代的最前面！」其實價值觀點的轉移，往往也就決定了如何知人論世，如何待人處世的相對高度。謝謝春塘老師總是能隨機施教的善導善啟。

春塘老師離開兩年了，可是藹然笑貌依舊。老師代表的是一個美好年代的縮影，體現了知識人的從容理性與文化人的溫潤有情，兩者皆恰如其分的複向交織，平衡互補。人世至今，足以讓我動容思念的對象並不是很多，春塘老師即是其中的一位。老師的言教身教，可愛可敬，我將永遠銘記。

唯有真正的與摯愛分離，該然深刻的事物才會真正的與你團聚；也才會讓每一次的會心一笑，盡在不言的時刻更為眉目清晰。特別是他們也都會馳援你每一次生命深陷黝暗幽谷，讓眼前心上的困境容或有水窮雲起的一線轉機。

春光和煦，塘月清映。這即是胸次高潔的春塘老師對於我的生命最無價的給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