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綺賢
清晨五點,窗外清脆的鳥鳴聲把我喚醒,睜開眼,昏沉的大腦中突然浮現父親的身影,一翻日曆,農曆七月十九日,正好是他的生日,也是他離開十年的冥誕。
小時候家住在山腳下,每逢颱風肆虐的日子,陡峭的山勢像隨時會撲壓下來的惡魔,讓我們全家徹夜難眠,身裹雨衣準備逃難的我,看著父親在神案前跪地祈求,他的背影高壯又厚實,幼小的心靈不明白菩薩的本事,只相信父親才是我們全家最真實的靠山。
就像鐘擺由右盪到左,我們由山居搬到河邊,父親選了塊福地自建房屋,他縝密地計算著如何能讓「九降風」帶財入屋,如何能讓地基承受河水長年的沖刷,為了給家人安居樂業的生活費盡心思,但我一直不敢告訴他:那呼嘯的風聲常常使我夜半驚醒,那遇雨則漲的河水也時時令我難以安枕,真正能伴我安心入眠的,其實是他帶給家人那分踏實的感覺。
相較於外向、愛熱鬧的母親,父親的個性嚴肅又寡言,因此逢年過節,家中常見的一幕是六個女兒圍著母親兜轉,有如千隻鴨子聚集般的絮聒,而父親總與一大家子話不投機,顯得格格不入,只有朋友才是他的知音,能夠讓他展露歡顏。尤其在他晚年時,當客廳的屋頂快被七個女人掀翻之際,房間內卻出現一個孤寂的身影,默默躺在床上盯著電視,靠著一幕幕的畫面打發時光、排遣深鎖於內心的縷縷情懷。
他永遠無法卸下那嚴肅的面具,與家人談論感性的話題,與他最好的交流是陪他看電視,用討論劇情的方式打破尷尬的沉默。窗外的光影斜照入室,將父親寬闊的額頭及高聳的眉骨拉出立體的線條,那是他權威的寫照,也是記憶中他面容的特徵。
父親在晚年時深受痛風及痠痛的折磨,病苦讓他卸下堅不可摧的面具,常常像個孩子般抱怨,尋求關愛的眼神。每當他躺在床上唉聲嘆氣時,我不知如何為他分憂,只能像安撫孩子一樣地摸摸他光亮的額頭及稀疏的眉毛,一邊為他腳底按摩,一邊為他講述佛教的故事,希望藉由佛法提升他的精神層次,淡化肉體的痛苦。
最後一次撫摸父親的額頭及眉毛時,他仍舊躺在床上,卻是在醫院的加護病房中,我流著淚,顫抖著手,試著透過觸摸把他的面容輸入記憶庫裡,永遠儲存起來,那一刻,所有佛經中關於無常的描述在我腦中閃過,苦空無常的道理早已耳熟能詳,但是當文字化為現實的體驗時,那種感受竟是如此椎心、分外真實!
最後一次見到父親是在火葬場,在那一堆被大火淬鍊過的碎骨中,我一眼就認出他那一對突出的眉骨,只是附在上面的稀疏眉毛已經無存了,而寬闊的額頭也已破碎了,這就是我心愛的父親最後的面容嗎?我好想再撫摸他的臉,陪他看電視,對他說我真的很愛很愛他!
十年了,父親,您過得好嗎?窗外忽然一陣微風吹來,似乎是父親捎來了訊息:我已乘風而去,飛向自由了,汝等勿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