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崔舜華

關於瑜伽，我想自己是那種非常散漫而無心的練習者。落於中和小鎮尾端某一家展著嫩鵝黃招牌的瑜伽教室，斷斷續續地去了好長一陣子，前後算起來竟也疊積了五年多的時間，但我做瑜伽的心態一如做菜，隨意而安，不試鹹淡，凡興頭來了便急急地試，感覺百無聊賴了便擱下不管。

這種憊懶的，不嚴肅的，不謹慎的態度，使得期間我曾因搬家而整整一年沒去教室，也曾因為上班而大半年沒上半堂課，瑜伽課那邊頻頻有人打電話來問：舜華，什麼時候有空回來上課？我總是心虛地搪塞：有空就去，有空就去。

事實上，我並非沒空，我只是累了，累到連自己也舉不動的地步。就像很多半途而廢的事情：中醫，三伏貼，安眠藥，減肥，慢跑。很長一段時間，日子是一座齒輪鏽朽的笨重的時鐘，漆箔剝落的指針走走停停，偶然指向了哪一格，我便不得不久久地滯留於凌晨五點的淡焦微光或深夜零時的黑暗海底，或者，某個漫天烏霞無盡無邊傾軋下來的平庸的黃昏。

我是有空的，但也疲憊到底了。擁有時間，不等於就能擁有生活。事態經常如此：時間只是身上多餘的冗煩的贅肉，貓陪著我我度過滿布油脂與塵埃的日子，我們一齊盯著正熟睡的龐大的時間的身軀，想盡辦法打發它、切碎它、謀殺它，消滅它。

若真想要把時間耗費在某些無害的事物上，瑜伽確實是個好辦法，只是每個月的學費叫人稍感奢侈，但我又不願意去社區運動中心，看見那些阿姨祖母做前彎觸地時尷尬的懸空，和她們穿著便宜韻律褲的浮腫臀部。

於是，偶爾地會想起那間光潔明亮的瑜伽教室，親切的櫃檯女孩，和肌膚緊致身段柔軟的瑜伽老師，在家拖過地板，滾在地上做幾個貓式嬰兒式，便覺得渾身發熱，體內湧出一股叫人自我振作的熱情，於是懷著一股久違故人的興奮和約莫幾十公克的心虛，去上一堂瑜伽課。

幾年前開始做瑜伽，是因為疼痛──身體各處無名無由的僵疼，肉是浮腫的化石，骨是腐弱的植株。日復一日與那痛戰鬥實在太累，於是我選了當時租屋處距離最近的這家瑜伽教室，僥倖地想獲取有效的戰術。

然而，眾皆周知，瑜伽很慢，何況瑜伽要求我們的就是慢，且若中斷兩個月未練習，身體就會退步回到瑜伽前的僵硬。剛開始選課，我貪心地選了拳擊有氧、Zumba和陰陽瑜伽，嘗過一次才確信：那種hard core的運動型態，以我稀微薄弱的肌含量和肌耐力根本無法應付，課上不到一半便氣喘發作似地胸痛如絞。瑜伽分陰陽，陽瑜伽練核心，要求穩定、精確與重複的訓練，不到一個鐘頭便能教人汗如暴雨，汗水刮花了淡妝，浸透短褲與背心，整個人汗涔涔溼淋淋像剛淋過一場大浴，又被冷氣吹乾，徒留幾道汗痕在腰腋之際。

後來，我凡去做核心都素顏上陣，但流完了汗氣色的確明亮了幾分，不撲粉亦自明媚。

瑜伽講究呼吸，甚至執迷於呼吸，面對它，吐息它，放下它──彷彿是這樣的箴言。但我想這存在的某些無可抹煞的理由：呼吸是基本的生存維持技術，也是身體內部自我設定的原則，要靜深吞吐，需謹守毋忘。如我之流，抽菸，熬夜，肺的力道想必相當差勁，加以天生性情急躁笨拙，呼吸淺短，又因菸而咳嗽不斷，但練得久了，腹式呼吸法也能做到吸吐氣各六秒，感覺腹部如水母堅定地膨脹，柔軟的透明的氧之觸角，深入胸口與氣管，將肋骨與胸骨微微撐得幾分蓬鬆；在緩慢而自制地盡數將空氣徐徐吐出，至肩膀鬆弛胸腹盡癟，才算完成一次輪迴。

瑜伽要我們專注於氣流遊走於鼻與腹之間，將身體想做一具柔軟的容器，可伸可縮，可慢一拍再慢一拍。完整的鼻吸鼻吐十二秒鐘之後，竟飄飄然對自己生出幾分佩服。

教室裡四面巨大的落地鏡，映出各人各色的身形，尖銳地暗示或明示──瑜伽的內核，就是身體。我們都是時間的俎上肉，被現實和責任剁碎得不成形狀，如子路之淪落為醬泥。我們的心早已是凋落薔薇，餘下的碎塊不過成就了柴米油鹽的蛆之溫床──僵硬的肩頸是因為家人與同事贈與的意志的比拚，痠入脊骨的腰椎是來自一千一萬回忍住語言的妥協。我們的靈魂原本富有彈性、飽噙水分與膠原蛋白，而當一切流失：青春，自由，純粹的天真，我們於焉魚群般湧入更衣室，輪流卸妝且換上緊身透氣的韻律衣，光裸著腳板踩上明滑如冰湖的木質地板，每人領取一張寬而長的瑜伽墊，盤腿踞於墊上，彷若便據有了一間無人竊聽的告解室。

瑜伽如癮，飽吸吞食的那一個鐘頭內，足夠教我們徹底忘懷肉體的世俗拘束與規格──扭轉肩頭與手臂，擴張緊繃如磚的胸大肌，轉頸眼望肩後定點，手撫腰側，伸展上斜方肌與側腰筋絡：髖關節，後背肌，內收肌，股直肌，股外側肌，臀大肌，嬰兒式，快樂嬰兒式……諸多名詞直接連線到肌肉的僵直和痛楚，怯弱且易退縮的我想著：我再也受不了了，但還可以、還可以再堅持一下，再多忍耐三秒、兩秒、一秒、零。

神造肉身，爾後瑜伽。

肉身之苦，苦莫大於心哀。我想，來瑜伽課的人，無論男女胖瘦，年輕的上班族或已至更年期的婦女，都還在或被現實摧殘破損、或被疲憊窮追猛索的肉身之內，埋藏著微弱的一絲火光，光焰之下有火種，在深深的泥濘的地底，像卑微的恆星般爍著衰弱但堅毅的光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