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吳俞萱

颱風迫近之前，一個暴雨般的學生問我，覺得自己是什麼數字？我說：「我喜歡3和99，但覺得自己是0」，在我打完最後一個字的時候我還不知道直覺帶我去了哪裡。直到颱風過後，我蹲在陽台，望著落葉覆蓋的圓形排水孔，想起了佩索亞說的：一旦把世界完全看透，世界的終點和世界的起點，只不過是我們有關世界的概念。

我也是我自己的幻影嗎？要怎麼否認，我不斷創造了自己的眼睛，還以這樣的眼睛一邊揭開世界一邊遮掩了它？某個清晨，我和一個詩心滿滿的學生為了多留一個晚上紮營在嘉明湖，我們就手牽手繞著湖畔跑，邊跑邊許願，靜待山神的回覆。我們約定跑的時候不能說話，要專心向山神表達我們的誠意，然後仔細感覺我們繞湖一圈的過程，山神留下什麼應允的徵兆。例如，吹來一陣大風、一隻鷹凌空嘶鳴……

我們繞圓，像用身體繞出信仰的空間。我們守護它，就是守護自己的幻影。我早已想不起山神究竟留了什麼訊息給我們，只記得我和他跑了一大圈嘉明湖，在快要抵達原點的時候，相視而笑。那天我們一起脫隊，留在嘉明湖過夜。入夜寒凍，我們為了看鹿群和滿天星星，就裹著睡袋躺在野地上發抖，胡亂說著自己的夢想，而沒有一隻鹿靠近我們。

我們召喚我們渴望的疾病，將那疾病當作烏托邦。移居高雄那年，我和愛人住進我們喜愛的林南街，每夜走向文化中心的圓形廣場。廣場四周，環繞隆起的草坡。我們坐過每一塊草地，用身體測量每一片小草怎麼向心。回家之前，我總會走到圓形廣場的正中央，坐在白線畫出的圓心上。距離一切那麼遙遠，沒有光線得以侵入，我卻能將所有變化收進眼底。那時我常常告訴愛人，如果世界末日我們走散，我會在這個圓心等你。我要回到我的疾病、我的烏托邦、我能看見一切而我不被看見的地方。

活進0的裡面。這十多年來，我在不同的空間創造同一個圓，無論講座或課堂，我要我們圍成一圈，成為彼此的起點和終點，在散漫開放的對話之間，逼現存在的核心。就像松本大洋的漫畫《零》說的：「所有事物都有它的極限，大家都在限定範圍中生存。」

而我要創造一個衝撞極限的圓，因為彼此對視，於是完全赤裸。沒有一句話不被接住，沒有一個眼神能夠閃躲。一個包容差異的圓，要從碰撞它的邊開始。那樣的圓，將是我們共享的身體。如同聖修伯里在《風沙星辰》說過：不論是什麼東西，所謂達到最終的完美，並非它不再需要加上什麼，而是它不再拿掉什麼，正像一個赤裸的軀體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