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徐國能
走路讓日子變慢，感覺變細，對所觸所及有更多關照體會，許多賢人大哲，都在行腳中完成智慧之旅，我也想慢慢退化，放棄兩腳懸空的移動方式，重新用腳踏實地的方式與地球對話，求取三藐三菩提。
雖也珍藏了一些小汽車的模型，但實際上我非常不喜歡開車，汽車對我來說就是一種奢侈品，要耗費巨資買一台亮晶晶的鐵殼動物，幫它找一個並不便宜的停泊空間，餵牠吃水吃油，美容保養，按時納稅……這些姑且不談，開車上路，不知不覺的違規、在大都會裡尋覓停車格的煩惱、還有紊亂交通造成精神上的緊張與疲勞感，開車實在是一件很苦的事，過去有一部很受青少年歡迎的漫畫《頭文字D》，敘述一群年輕人沒事就在改車，然後在山路上比賽，把「跑山路」當成是一種人生目標，熱血或虛無，很難區分。
如果將時光倒帶，回到我擁有一輛可以打開車門的迷你小汽車就無比幸福的童年，最早的交通工具就是雙腿，活動範圍想來不超過半徑兩公里，還記得那時門前在修築一條大馬路，凹凹凸凸，泥濘難行，母親總是牽著我，和我說等這條路修好了，我們到哪都很方便。這是一個隱喻嗎？果然，有一天馬路鋪上柏油，變得寬闊實在，我也開始遠行，自己搭公車上小學。
忘了帶車票或放學時忽然發現車票不見了是人生的大事，同學間的友情，就是看此時他願不願意幫你在月票上多剪一格。那時車站旁還有木造的「票亭」，建築樸拙近乎簡陋，四面開窗可見一老者端居其中，除了賣票，還賣報章雜誌、汽水零食，每年有些時候還賣蠶寶寶吃的桑葉，那是小學生的夢幻之屋，我兒時的志向，有一個就是經營這樣的小木屋，我想兼賣寄居蟹和白文鳥，或是兔子也行。
再大一點，學會了騎腳踏車，那是人生裡最好的事情之一，騎去公園、騎去學校、騎去光華商場買書，生活變得豐富，也漸漸明白有些遠方比我的夢還絢爛。我從來沒有騎過新車，別的小朋友都騎著炫酷的小捷安特，而我永遠都是一台破爛的舊車，經常「掉鏈」。我也學會了立即維修，也體會到在某種速度下才能讓鍊條保持與齒輪的和諧，太快太慢都是危機。我常想，這種童年踩踏的心理，是不是影響人的一生呢？總感到當人生想要加速時，會有些意料或非意料的事情讓我一腳踩空，頓失重力。
上了大學，終於進入了機械動力時代，在台中若沒有一台機車，人生不僅無趣，而且可能嚴重影響人際關係和愛情發展，不可不慎。我向同學借了一輛車（我還記得車款叫「新鋒100」），在空地試騎幾圈，發現非常容易，第二天便讓同學載去監理所考照，再去機車行背著父母花五千塊買一輛舊車，一樣經常故障，但沒關係，推著發不動的機車找一家維修行是年輕最美的風景。我著迷於修車師傅這邊弄弄那邊弄弄，一片死寂的引擎又噗噗噗發出聲音，輪胎轉動，大好前程，重新上路，最好配幾句周華健的歌：「追逐風追逐太陽，在人生的大道上……」
人生繼續升級，將速克達換成了需要換檔的跑車，款式就叫「追風」。這輛摩托車不僅名字詩意，同時堅固能跑，輕盈無方，陪我上山下海，交了朋友，談了戀愛，多年後當我研讀杜甫詩：「所向無空闊，真堪托死生。驍騰有如此，萬里可橫行」，腦海中浮現的不是唐代大將的血汗寶馬，而是陪我度過輕狂歲月的「追風」。
交通工具是為了遠方而存在，法國作家儒勒．凡爾納在一八七三年出版《環遊世界八十天》是我童年很喜歡的作品，比起當時先進的美國鐵路或航過蘇伊士運河的汽船，我覺得他在印度騎大象的情節更讓我喜歡，幻想著他們一行在南亞溼熱的叢林中，大象不疾不徐地慢慢往前，陽光金黃，偶有清風帶來涼意，這樣的旅程，我想他們即使沒有在八十天裡完成任務，那其實也並不枉然。
像故事裡的人一樣，我也依賴現代文明縮短旅程時間，高速鐵路、國際航空，地球縮小了，到遠方變得容易，在有限的生命裡可以閱歷更多浮華人世，機場的時鐘指出此刻幾大城市正在安眠或是勞動，交通工具穿梭於時空之空，好像一個巨大的隱喻：人生就是從此時，走向彼時。
然後我也不知不覺在時間裡，變成了一個乏味的中年人，賣掉了青春和機車，買了四輪的鋼鐵獸。送小孩上學、陪妻子購物、帶母親看病、約朋友打球……漸漸我非常依賴牠的動能、牠的安全舒適，和永遠靜靜等待我來到的安詳姿態。每當電視在七點到八點間的黃金時段，或是點開網路某個視頻時跳出的汽車廣告，裡面訴說平穩、省油、安全、時尚等動人的因素，以及包含在那些因素後面的價值觀，紅塵裡成功的身姿、中年男人的責任與尊嚴、建築在資本主義上的生活樂趣、幸福家庭該有的模樣，我懂，我懂，心中吶喊著，但我不解的是，我在何時變成了廣告中的人物，偉大著塵埃的偉大，渺小著宇宙的渺小。
近來我努力盡量不再開車，不僅是因為環保，更多時候是厭倦於駕馭鐵殼獸的緊張；偶爾改搭公車捷運，更多是騎著腳踏車，那時總感到真正的自由和輕鬆，彷彿回到童年。為健康之故，我也努力多走，雖然夏天實在燠熱。走路讓日子變慢，感覺變細，對所觸所及有更多關照體會，許多賢人大哲，都在行腳中完成智慧之旅，我也想慢慢退化，放棄兩腳懸空的移動方式，重新用腳踏實地的方式與地球對話，求取三藐三菩提。
永遠記得，很小的時候，某個冬夜的晚上喉嚨痛，父親騎著腳踏車載我去附近的診所，一路上他唱著歌，努力踩動踏板，寒風凜冽，車聲吱嘎，但我覺得平穩舒適，怡然自得，我的父親一生勞苦，從來沒有一輛汽車，而我也不感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