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洪玉芬

M，一個高大的黎巴嫩人，聲音宏亮，外型像歐洲白人，在奈及利亞的卡諾土生土長，當地土話朗朗上口。首次遇見，在客戶的辦公室，一副「財」高氣傲的樣子。或許我一介東方女子，工作的模樣，有別於伊斯蘭國度的女性，尤其那年代的女性甚少拋頭露面工作。在黑壓壓的一群人中，或是剛硬的機器廠房裡，我視工作第一，相對地顯得突出與特別。他好奇地走向我，想一探台灣機器之良窳，與諮詢從事製造業的準備。幾經交談，他打開心房，為我講起他自幼隨父飄洋過海在非洲創業的故事。

在非洲，花俏的蠟染布，是女人的衣裳、褲裙、頭巾，也是一種文化圖騰，形成另類風景。當時，他是這個產業中的翹楚。

「那時，博科聖地的恐怖主義尚未崛起，時機極好，一個早上賣出的布料，收到的錢，可以堆積成一個房間。」他眼眸中閃著光亮說著。聽在耳裡，彷彿一疊疊破舊、堆積如山的紙鈔在眼前。那時紙鈔的面額極小，吃一頓飯需一大布袋的錢。幾年下來，貶值變本加厲，國家資源豐，卻民不聊生，荒謬至極。

我細細觀察，一個國家跟人一樣，如果不爭氣，人愈看愈矮小，紙鈔價值也愈變愈小。

我與他，在商業的供需關係上，屬於相濡以沫、唇齒相依，這良性的商業關係，發展成私人友誼。他喚我名字，必加個「Madame」以示尊稱，逢人便介紹我來自台灣，稱讚我名字是──「Tough」（強韌）。我明白，長期我的工作，為他帶來財富，贏得他的肯定與信賴。每次我的到來，他賢淑的太太必會煮頓可口的黎巴嫩菜，滿足我離家千里的口腹之欲。

走入廠區，滿滿的人潮湧出，包括M的二個兒子K和Y，他們看到我突然出現，很是訝異。掛在他們的臉上，疲憊的模樣，顯然是勞累一天的結果。一陣寒暄，表示今天是周末，廠房即將休息，邀我下周再來訪，要我稍等，讓司機送我們回旅館。

黎巴嫩商人在非洲的成功故事，老一代土生土長，年輕一代留學歐洲，回到非洲繼承父業，發揚光大，K和Y即是此種典型例子。他們接管工廠數年，朝向利益化、效率化與科學化的管理，與父執輩老式、重人情顧倫理的作風，大異其趣。看著他們年輕輩的崛起，在沙漠一隅，生活條件極差的狀況下，管理起千人的工廠，面對工作不力的工人，咆哮疲憊的模樣，像個年紀輕輕的老頭兒，看了於心不忍。忍不住把他們與台灣同年齡層的做比較，他們富有生命力且吃苦耐勞的表現，總是略勝一籌。

十二月天，一樣的豔陽高照，粗壯枝幹的老樹，靜靜屹立，樹梢枝椏隨風搖動，舒適涼爽，不若夏日高溫灼人。工業區廠房外，坑坑洞洞的路，永遠地車水馬龍，永遠地紛亂忙碌。紫豔的九重葛盡情綻放，恣意的伸出圍牆外，照映著伊斯蘭教風格的白色建築物上，在沉甸甸的街景中，幾許風情，顯得輕盈與脫俗。

依約再來，辦公室內，四張辦公桌、四台電腦螢幕一字排開，四個年輕人依序坐著，各司所職。其中一人，K和Y的表兄弟I，好意先帶我參觀新廠房。距離上次來訪僅數月差距，卻是完全嶄新的局面。尚未啟動的發電機，千瓦特以上，住進了大房子。高速、新型的機器，一台挨著一台，工人埋頭作業，種種畫面，彷彿宣誓，年輕人已邁開大步，向前走。

邊走邊與I交談，整顆心直直往下沉，因為整排新機器，不見有任何MIT（台灣製）的鐵牌標誌。一看，全是來自工業水準在台灣之後的印度，不禁在心底大喊：「台灣，你在哪裡？」可不是嗎？以前台灣的機器，一步一步讓他們變成大企業，交棒了新世代，為了提升產業，再擴大投資。昔日在此產業執牛耳的台灣，在供應商的名單中，被排除在外。

這次擴廠的投資金額高達美金五百萬，一個誘人的數字。

我聽了，心裡不禁絞痛起來。彷彿一個久戰沙場的老兵，他的戰場江山突然的被人攻陷了，情何以堪？

回辦公室，繼續商談。因一個帳務的小爭執，K突然口不擇言，語出不遜，甚至還評擊起台灣來，剛開始當他是看著長大的孩輩，據理以爭，反唇相譏回去。但是，當他愈講愈不像話，我開始沉默不語，他的言語令我有屈辱之感，這次與兒同行，是工作也是見習，我該如何應對這局面對他才有助益？

腦海中不斷地整理思緒，一個個畫面如跑馬燈似閃過，思索如何妥善的應對，好給下一代一個榜樣。不禁想起幾年前類似的經驗，曾經演出的一幕，那樣義無反顧的豁出，結果是好的。事情是這樣，上門到一家大廠收貨款，付款的人是老闆的叔叔，邊付我不足額的帳款邊口出不禮貌之語，我一聽，冷冷地把錢丟回，並義正言緩地說：「對不起，我不收不足額的錢，等全數夠了我再來收，請你也把剛剛不妥的話收回去。」偌大的辦公室，所有的人一聽，頓時鴉雀無聲，全部抬頭看我，包括高高在上的老闆。後來，他不但補足了款項，並向我道歉。從此，這家公司變成我的客戶，一路成長，後來居上，是這城市最有購買力、最大規模的企業集團。

幾秒鐘閃過這些記憶，士不可辱，我也可如出一轍，仿效上次的經驗？但是，另一種記憶反覆地拉扯我，那是多少次他父母親在他們的家，溫馨美麗的餐桌上，一道道精心製作的珍饈美味，誠心誠意的招待我。每次，當我大快朵頤的那時，當下心裡感動得直想，下次來一定要帶上我最至誠的禮物。

突然間，平日擅於應對這種商場上弩張劍拔局面的我，頓時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一股複雜的情緒湧上，無法控住自己的情緒哽咽起來，連講話都斷斷續續。剎那間，我失常的舉動，年輕人都嚇壞了，K頻頻道歉，解釋是玩笑話，極力討好地對我說一向視我為做生意的媽媽；I並作勢要打K教訓給我看，指責他亂說話。我表面上繼續笑罵他們，心底更大的酸楚，如水流，擴散，漫流一池。

白晝隱去，黑幕深垂，四周靜謐，從窗外望去，孤獨站立的路燈，散發微弱的白光。我輕輕闔上窗簾，路燈從隙縫鑽入一條光線，躺在床上，久久無法入眠。彷彿是，一滴清淚，未滑落沙漠塵土，即已風乾。在黎明與夜晚之間，出現了一條裂隙，就像在世代傳承出現了隙縫一樣。轉頭看酣睡中的兒子，連日來隨我東奔西跑，絲毫不困倦，誠願他就是補綴裂隙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