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曉亞
春天晨走時，總能聽見各種不同聲調的鳥鳴，有清脆嘹亮的、低沉細膩的，有啾啾長吟，也有唧唧短鳴，婉轉悠揚，此起彼落，間歇夾雜著斑鳩的咕嚕聲或是烏鴉粗嘎的啊啊聲，熱鬧極了。以前從不曾注意小鳥的叫聲如此豐富的多變性，自從開始晨走之後，每天都能聽見各式各樣鳥兒的啾鳴聲，像是譜奏一首和諧美妙的交響樂曲，陪伴著我走過春日的大街小巷 。

除了悅耳的鳥啁聲，還有一樹一樹等待綻放的花苞，奼紫嫣紅，繽紛多彩。春天是一個充滿亮麗色彩的季節，每次早晨送完小孩上學之後，便是我的晨走時光，在這樣萬物復甦、百花戴上冠冕的時節，我懷抱著「收禮物」的心情，踏著輕快腳步，欣賞著滿眼桑青水碧、一樹樹燦亮花朵的美景，把這些大自然給予的一分分無價「禮物」搭配生活感想文字，在社群網站作者專頁中與讀者分享，傳遞生活中正向美好的能量。

記得去年，許多朋友賞花所獵得的一幀幀燦爛華美春花景致圖片淹沒了我的版面，那個時候，老家院子的櫻花樹也正繁花點點嬌豔盛放，父親因為每日掃落葉、落花及落雨一片泥濘的狼狽而煩惱著，加上碩大的樹影遮住大半日頭導致屋內看不見天光，而想把這棵櫻花樹砍掉。當時，以為爸爸只是發發牢騷，沒想到，暑假回台灣探親，一走進老家院子，便發現老人家劍及履及，竟當真說到做到，找了工人花了大把功夫將枝葉茂密的大樹修砍至幾乎全樹覆沒。屋子裡現在陽光照拂不再暗摸摸的，但是想到春天時掛滿枝頭豔粉的一樹華美，從此再也不見，便覺幾分悵惘。

想起黛玉葬花，憂愁感傷的她寫下：「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黛玉見到原本於春天燦爛綻放的美麗花朵，逐漸殘敗枯萎，化為春泥，不禁有感而發，自己的人生何嘗不是如此，青春總有消逝之時，如同花朵的殞落，歸於塵土，於是，有了葬花的憑弔儀式。而老家的櫻花樹，雖然從此再也無一樹豔粉繁花的榮景，卻也少了落花凋殘的感傷情懷，父親落得清閒，無需與落花苦苦糾纏，心生種種煩惱。人之所以會有悵惘的心情，想來是對於美麗事物的執著，一旦消逝不免覺得可惜。然而，要先擁有才會衍生失去的落寞，我們又何嘗擁有天地間任何物事，花自飄零水自流，也就無需對存在與消失的現象耿耿於懷了。

曾經讀過一行禪師的一篇深具啟發性的文章。有一天，他在行禪的時候，低頭看見自己幾乎踏上一片金黃色落葉，便小心翼翼避免踩踏，躊躇了一會兒，繼而又想，這片葉子原是春天枝頭抽出的綠色嫩芽，在幾個月之後，於秋天變換了色彩，成為一片落葉。「它只是假裝出生，暫時存在，然後凋零」，一切現象的真實本質是不生不滅的，總有一天，因緣成熟之際，那片樹葉會在另一個枝頭以初春的綠芽型態顯現。所以在時間的向度上，有花開花落、生滅變化；在究竟的向度裡，一切表象又皆是虛幻無常，什麼也沒得到，什麼也沒失去。於是，一行禪師微笑著看待一片金黃落葉，一朵枯萎落花，及生命中發生的一切變化。

今年春天，老家院子再也見不到掛滿枝頭的點點繁花，然而，曾經的燦爛光華依舊存於腦海，生命或許會以另種樣貌在因緣水到渠成之時，重新誕生於陽光之下。我們從來不曾擁有那朵花，所以，也沒有失去。

多年前，我在家中後院種植了幾棵清麗的水仙及淡紫色風信子，每年，在這個春暖花開時節，總要從泥土裡冒出頭來，和這個世界打招呼。尤其那幾株水仙花，已經二十多年了，從來不曾失約，彷彿被春神的魔棒一點，從三百多天的酣眠中甦醒，伸伸懶腰，於陽光燦爛的晴空下，昂揚挺立如仙子般柔美似雪的身姿。有時不免揣想，在泥土中蟄伏那麼長久時間，只為在短暫的時空裡讓賞花者驚鴻一瞥，然後一切又歸於寂靜，重新進入生命的循環，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這是要捎來什麼樣的祕密訊息呢？

大自然總是深藏許多深奧智慧，一朵盛放的花、一片嫩芽、一隻晒著暖陽的金龜子、一地的落花、滿天的雲朵、眾生喧譁的鳥鳴……都是；在池上駐村多年的美學大師蔣勳，因為貼近大自然的生活，讓他懂得了謙卑。在鄉村過日子，他從農民身上學到許多與大自然相處的智慧，真真切切感受到春夏秋冬四季的更迭，時間不再是照著日曆、時鐘運行，而是隨著立春、雨水、驚蟄、春分、清明、榖雨等二十四節氣來運轉。如果我們的心靈夠敏銳，便也能感受到大自然四季分明的轉化。

這幾年每日的晨走，從花、樹、雲朵、節氣的變化、不期而遇的小動物身上，漸漸體會自然界原始深層的能量，這股能量伴行著歲月的推移，不停地循環，周而復始。生命依順著時序活在天地之間，無時無刻綻放獨特唯一的風情。像那守著某種信諾的幾株水仙與風信子，生命何其短暫，又何其華麗 。《莊子》的〈知北遊〉篇有一段名言：「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時有明法而不議，萬物有成理而不說 。」四時雖不議，然已議；萬物雖不說，然已說。日出日落，花開花謝，因緣來去，一切盡在不言中。

我想到《小王子》書中狐狸說的那句話：「真正重要的東西用眼睛是看不見的，要用心才能夠看得清楚。」用無心過日子，用有心看世界。天地有大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