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徐禎苓

自從尖峰巷出現第一台、第二台電視機後，過了幾年，家家戶戶的客廳也都傳來電視的聲音，晚上大家不再無聊地四處串門子，而是窩在家居，舒舒服服看電視。

縱然如此，昆仔家裡一直沒有電視，不是不願意買，而是沒有錢買。直到民國六十六年，阿美從三重工廠扛回一台二手的小黑白電視。

民國六十六年，阿美已經在東亞燈泡工作好幾年了，一日工時八小時，工人們為了製作玻璃燈泡，經常遭玻璃割傷，或是燒製過程被燙傷，一個女孩渾身傷疤，總是不好，也令人心疼。阿鳳要阿美辭去女工職務，轉去三重學紡織。三重的紡織工廠是阿鳳姊夫開的，阿姨提供吃住，而阿美學點技術回來，也可以在家工作，順道幫忙阿鳳料理家務，這樣的安排是最好不過。

阿美順了母親建議，收拾簡單行李，搭火車到三重。

在三重，她暫住阿姨家。說起來所謂提供免費吃住也不盡然要人白吃白喝白住，每天清晨阿美永遠第一個醒來，趕在阿姨一家人起床前，幫忙灑掃洗衣煮早餐，然後到工廠學車毛衣。

三個月過去，阿美已經習得技術，她重新收妥行囊，準備返家前夕，阿姨正打算汰換家裡的小型黑白電視，阿美立刻詢問能不能買下。於是，離開三重時，阿美扛了一台小電視回來。

小電視初抵新竹家居時，全家都非常興奮，尤其是弟弟們，因為他們再也不用去別人家看電視了。而且電視來的時間剛巧遇上世界少棒大賽，中華少棒隊也飛往美國參加年度盛事。當時整座島嶼的人們都在關注，大家壓抑睡意，凌晨一點多，大人喚小孩，全家爬起來到電視機前看轉播。每當中華隊擊出全壘打，昆仔一家人高聲叫好不打緊，還聽得見左鄰右舍傳來的鼓掌與叫嚷，整條尖峰巷都在歡愉裡震盪著。

棒球的賽事真長，終於來到九局下半，那時不單是球場上的人們，遠在另一個時區的人們的肌肉與情緒繃至極限，大家屏息，眼見場上運動員再度揮出一棒，各壘選手秒速暴衝至下個壘包，跑啊跑，眼見三壘好手已經奔回本壘，播報員高分貝喊著：「中華民國取得世界盃少棒賽冠軍！」整座島嶼的人們頓時陷入瘋狂。尖峰巷開始有人鳴放鞭炮，劈哩啪啦，恭賀台灣，恭賀少棒。時鐘已經來到早上六點多，大家都徹夜未眠，精神卻極好。不必稍作歇息，趕緊梳洗換裝，開心地出門工作、上學。

小電視陪伴著昆仔一家人兩三個月左右，一天他們如往常扭開電視，畫面竟呈現雪花狀，電視竟然壞掉了。昆仔趕緊請老師傅前來修理，阿源好奇地立在旁邊，看老師傅解下木製的電視外殼，查看內裡複雜的真空管，看了半天，師傅說這台電是已經老舊，得載回店內維修。

電視離開的那天，客廳空出一塊，像孩提換牙，無端空缺的感受，多少有些失落。孩子們下課回家，第一件事情就是問阿鳳：「電視修好沒？」苦苦問了三星期，某日傍晚，老師傅騎著鈴木機車前來家裡，把修好的電視安回原位，扭開紐，畫面又回來了。心裡的缺口被冒出的電視重新填回去。

慢慢地電視台在台視之後，增加了中視與華視，黃俊雄布袋戲也上電視，他以流暢的閩南語口白和音樂帶出雲州大儒俠史艷文，每回播出總能吸引大批觀眾。民國七十三年六月，史艷文遭到電視台停播，理由是「影響農工作息」，據說是大家投注太多心力在史艷文身上，忘了犁田，忘了做工。後來，布袋戲因應政府的國語政策，一度要求改為國語，史艷文講國語？有夠怪，而且也喪失了語言與劇情動人的氣口、氛圍和韻致。漸漸地，沒什麼人收看了。

幾個月後，小電視的螢幕暗黑，中間獻出一條白線，任憑昆仔他們使勁拍打，也無法顯現正常畫面。小電視真的壞去。

在新的電視出現以前，昆仔他們真的好懷念電視時光，那時候回到家，扭開電視，就能帶著眼睛遁入另個世界，布袋戲、連續劇、棒球賽……，看電視真的是一種很難戒掉的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