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羅智強

童年時，有一段我早已不復記憶的意外，從小到大，每當哥哥心血來潮，時不時會對我提起。

一九七四年，已在基隆碼頭工作一年，從實習工人升為正式工人的父親，手頭終於有了餘裕，便舉家從太白里搬到居仁里一間擁有一房一廳的木房二樓，那是父親碼頭同班嚴姓隊友的房子，他們一家五口住在一樓，將二樓租給父親，但需共用一樓的浴廁，相較於太白里那個簡陋狹獈的分租房，對我們孩子而言，不啻是搬進山莊豪宅，興奮之情，溢於言表！

這間二樓的木房，唯一挑剔之處，就是要和房東嚴伯伯家一樓門口同一出入，父親碼頭派班日夜不定，而小孩子奔進跑出，把大門摔得乒乓響，確實影響房東一家的作息，非常不便。

由於這間二層樓木房是依著山坡而建，在二樓靠山坡面的位置，也有一條小路，曾經多年打零工的父親，早已練就木工、水泥工的專業技能，在獲得嚴伯伯的同意後，父親便規畫把面山坡方向、挑高只有一米七的木牆，做出一道門來，這看似簡單卻不容易的改建工程，由父親一手張羅。先量好預設開門處長、寬、高的尺寸，包括還要把木製地板也鋸開一個正方型的開口，把開門處的地板往下降三十公分，這樣門框就能做成二米高，方便出入。

父親量好尺寸，花了幾天採購相關的建材，備妥鋸子、榔頭、鐵釘，在一個下大雨的午後，著手施工。三歲的我和六歲的哥哥正是頑皮年紀，我們圍在父親身邊嬉鬧打鬥，不時干擾父親的工作，忙著家務的母親雖會制止我們，但安靜不到一刻，又開始追逐起來。

父親因鋸子鋸齒鈍裂不好使，便請媽媽到山坡下一位老鄉家裡借，此時木地板和木壁牆都已鋸開二道大口，我和哥哥眼見媽媽撐起傘，冒雨從二樓鋸開的門口往山下走，我和哥哥就像解除封印的小妖，變本加厲地嬉鬧起來，父親背對我們專注於釘上門框，根本無暇顧及我們，而我在堂前、廳後追逐哥哥，特別興奮，說時遲、那時快，只見哥哥跑到木地板那已鋸開的開口處，輕輕一躍就跳過那道開口，緊跟在哥哥身後的我，不假思索，也跟著一跳，卻筆直墜落在一樓磨石子地面，只聽「咚」的一聲，我後腦著地昏死過去。

父親嚇得一滑腳，差點也掉下一樓，只見我呈大字型仰躺，父親趕忙跑到一樓，見我氣息微弱，連鞋也來不及穿，頂著大雨狂奔下山，想攔計程車趕去醫院，途中正遇母親借到鋸子返回，父母兩人狂奔了近一公里路，直到山下的大馬路，才終於攔到計程車。在醫師急救期間，等候在急救室外的父母一度以為救不回來了，不禁雙雙落下淚來，所幸有驚無險，當醫生把我抱出來交到父親懷裡時，我的後腦腫了一個大包，並且短暫喪失記憶，連父母、哥哥都認不得了。

「不知道為什麼？當時我雖然才六歲，但對你當年跌落一樓的事件始末，仍然記憶清晰……」哥哥又說：「當你掉落那一瞬間，父親轉身看見，整張臉瞬間慘白，我伸頭從地板開口處往下瞧，你仰躺在磨石地板上，兩眼緊閉，一動也不動，我心裡好害怕。當老爸抱著你衝出屋外的大雨裡，老爸打著赤腳狂奔的背影，深深烙印在我的腦海裡，至今揮之不去……」

我也曾經問過父親當時的景況，父親沒有深談，只是簡單描述當年抱我趕往醫院的經過，並用慶幸的口吻說：「我當時真的以為你救不回來了。」

前幾年那段人生的低谷期間，在一個秋天的下午，忽然懷念兒時的舊居，於是特地回去基隆居仁里尋覓那棟舊房，當我循著兒時記憶，來到童年成長的地方，我驚訝包括左鄰右舍的房屋依然完好存在，並且仍保持四十年前的外觀，彷彿時光在這裡停格了；尤其令我印象深刻的舊房屋頂，依然是澆上一層柏油的簡陋塑板，每次颳颱風，總要被掀掉一次，因此只要電視一發布颱風警報，我們一家五口就要到嚴伯伯家一樓躲避風雨，直到颱風過去，父親又得重新整修滿目瘡痍的家居。

我靜靜站在舊房門前側耳傾聽，房裡隱約傳來人聲，我忽然擔心，會不會有一個幼年的我，冷不防推開房門出來，我該說些什麼呢？或者，就當作沒事一樣逕自走掉……

我漫無目的地在屋前院後閒步著，直到夕陽西下，遠處的山頭彩霞滿天。離開時，我循著父親當年抱我狂奔下山的那條小路漫步當車，幼年覺得寬敞的道路和高大的階梯，此刻看來，竟是那麼的狹窄而矮小，只有父母對子女的那分真情摯愛，依舊無比巨大，此刻已身為人父的我，已然完全體會。

養兒，方知父母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