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石德華

冬近了，要開始進入暮鼓急催的年終預備式了。

最近讀完的是一位殯儀館接體師寫的《比句點更悲傷》，剛獲贈的雜誌，本期主題是「遺書練習曲」。那位接體師看盡生死，說自己最希望的是「不帶遺憾進棺材」，而我自己一直規畫要去日本鐮倉的原因，是為了訪小津安二郎的故居，更主要是想看圓覺寺裡他墓碑上那個大大的「無」字。他總是能將留白運用得那樣恰到好處。

小津忌日與生日同一天，六十歲辭世，小於我現在的年歲。因為風，因為冬天，因為最近的閱讀，因為不知遲速，死有時，我打開筆電，Key鍵盤如有神，稍修潤一下，便寫成我的遺書練習曲，家人的另備，這一份我這樣寫：

七七內，大家約好一天就來我家，沒告別式，請勿拈香。

就穿你最愛的服裝，最強的打扮。不必只有黑啊白的。

如果有音樂任何一首都可以。我沒特別愛聽那一首。

如果要唱歌就備小抄唱完整，別一直漏詞，會搞壞氣氛。

如果開著電視，就還是固定在我當生活背景的政論、談話性節目那幾個頻道。

咖啡和茶是一定要有的，手搖杯就買無糖去冰冬瓜檸檬加珍珠。

我的著作全都攤在客廳桌上，我的一生都在那兒。你可以翻開有提你的那一篇，或者你曾落淚的那一段，你們若能朗讀那就更好了，但我沒標點的長句你可得一口氣讀完，別老是聽信一句不超過幾個字的說法，那是我表達情感跌宕的必要節奏，請你寧可窒息也不可以換氣。你若從沒讀我的文章也沒關係，雖然你錯過真正了解我的機會，還好我們沒錯過當朋友。

我會有特別牽掛的人，牽掛必因緣深，那下輩子我和他們自然會再見面，只是大風吹換位置而已，那這事也就構不成真正的牽掛。

而以我的個性，你們是知道的，絕不會牽掛朋友，但我全記得你們曾為我做過的：紅包、白包，包辦我的簽書會且場場都來捧人場，我的書一買都十本，我不接手機你們不見怪，臨時想約個什麼我都不會在家，送東西都放管理室從不想上去坐坐聊個天……想想，我真不是一個好的朋友，所以我對你們說「謝謝」，是全然的真心還加深揖合十，謝謝你們不知道欠我什麼今生得這樣償還我。

我早就任何時候離世都無憾，此時此刻不過是剛剛好的這時這刻，所以淚水和感傷都太多餘且無效，你們只要像平日在我家那樣，泡茶喝咖啡且無限續杯，笑著說些無足輕重的廢話，數落我勸不聽少喝幾杯手搖杯可能可以活得久一點，想搶著進廚房洗杯碗都被推出來。但今天就真的得讓你洗。

我不會掛念你，只是我曾經不如你意、做少了的地方，你一定要聽見我在對你說：「對不起，我一定是無心的。」

這世界，也不見得有多美好，但我會跑著再回來，現在不過是暫別一下而已，二十年後你八、九十幾歲了，捷運上彈跳起來讓你座，背著機器人手持搖控器的那個帥少年，可能就是我。

沒人會再說我壞話了，不純粹因為死最大，我想我做人應該還無可厚非，但你們可以幫我發聲一下嗎？現在時機最適當。請你們一定要告訴還在溢美我的那些人，說我平生最愛聽人家讚我的就只是「善良」二個字，說我當然不會喜歡別人對我胡亂的臆測與論斷，但別人替我大抱不平，我也一樣不喜歡。

如果我從未設想過要得到什麼，又怎麼會有沒得到的憾恨與不平？這一生我有過最珍貴東西的獲得與失去，失去與獲得，人生打平剛剛好，表面張力已大到多一滴不行少一絲也是的恐怖平衡狀態，你們大家說，還有什麼會是我需要的？

就這些，我沒開口說現在已開不了口說的，請你們一定要幫我說。

之前很多人際種種我都不太想知道了，何況是以後，你們不必再企圖通報我這世間的任何訊息，也別說偶爾還是會想起我，如果一定要想，那就用空景，你讓腦海浮現我的美村路或忠明南路任擇一都可以，空景，能將記憶拉得更長、更無限。

我一向都在那兒的，起落浮沉。

陽冥有隔，我們各有不同情節在走，各有陰陽日子要過，這才是最實在的事。平日我幫你的本來就不多，此後我也就再也不會要麻煩你們了。

記得臉書幫我關掉就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