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青蛙仙人

昨天，我夢到了阿雯。

她沒有戴頭巾，留著一頭長髮，

看起來容光煥發，堆著滿臉的笑。

國中時期，我有一個很要好的朋友，大家都叫她「阿雯」，但阿雯跟其他同學有那麼一點點不同。

在當時特別要求服裝儀容的環境之下，生教組長每天積極抓捕「不髮」人士，她卻宛如掛上了特赦的免死金牌，總是頂著別人認為很酷、有著個人特色的頭巾來上學。

「今天是藍色小碎花喔，你帶粉色那頂比較好看。」

台灣的孩子們大部分都很善良，不會因為她的「異常」表現出歧視的眼光，特別是後來了知道她那不算祕密的祕密。

「醫生說，癌細胞已經擴散至上身，要開始準備化療了。」

之後，不知怎麼的，阿雯變得愈來愈愛漂亮。

「你認為我是戴上次逛街一起買的三百多塊那頂，還是前天那個粉色圓點的頭巾好？」她打電話來認真地詢問我。

不知隔了多久，有一次我們一起走在操場上，阿雯默默地把頭巾摘下來對我說：「你覺得我應不應該買假髮？」

當下，我彷彿變身成一個假髮專家，熱心地建議她的臉型、額寬較適合哪一種。

「你額頭太低，不要買那種厚瀏海的，我覺得及肩的短髮挺適合你的。」

「我也這麼覺得欸，那等一下陪我去假髮店買。」她開心地說。

又過了沒多久，我去阿雯的班上找她，同學說她已經休學了。那天晚上，我接到了阿雯的電話，她特地跟我強調，是透過了多少人才問到我的電話號碼，要我給她拍拍手。最後才補了一句她人在台大醫院，叫我有空去看她。

「我好想你喔，同學應該不會忘了我吧？」阿雯坐起身，拿出家政老師教我們編的手繩送給我，「這個給你拿去打分數。」

我瞄到她的病床邊攤著流行雜誌，是有關美妝與髮編的。

「看起來氣色不錯啊！對了，這是我媽送你的頭巾，她一直強調，你戴起來一定很漂亮。」

「真的嗎？」阿雯笑開了。

「如果我能活到十八歲就好了，不是說過女大十八變嗎，我也想變漂亮。」她邊喬著我送給她的頭巾，眼睛邊盯著雜誌看。

「可是我已經沒頭髮了……下輩子我一定會很健康的，而且是個女生。還有還有，頭髮一定多又長，就像我姑姑一樣，每天都用電捲器弄得好漂亮！」

不知道又過了多久，我們已經準備從國中畢業，往下一個人生階段邁進。謝師宴當天，我去了阿雯的病房，她的臉色紅潤，只是身子偏瘦。

「一定是沒做化療的關係，再做下去，我都快變成老阿嬤了。」

聽到這句話我才驚覺，阿雯已經轉到安寧病房了。

時間過得好快，我長高了，頭髮變長了；而她，依舊是原本的樣子，只是多了一點疲態。

「你怕死嗎？」我問。

「不怕，我只怕痛。」她說。

「我有很多事情都還沒有做過。我好想交新朋友，好想打工，好想喜歡上別人，好想戀愛，好想結婚，好想照顧我爸媽一輩子哦！」病床上，她瞇起眼把自己埋進枕頭裡。

我靜靜地聽著，聽見她聲音中隱隱透露出來的顫抖。

「你知道嗎？你很漂亮，你每天每天都活得很漂亮。」

「我知道。」她笑著對我做了一個鬼臉。

升上高一不久，阿雯就離開了，只有邀請曾經教過她的老師參加了葬禮。阿雯的母親私下跟我說：「她不想被任何人看到她的樣子。」

然後，時間的流水一路帶著我從高中畢業，接著進入社會。

昨天，我夢到了阿雯。我和她站在醫院的櫃檯前，護士正在幫她辦理出院手續。她沒有戴頭巾，留著一頭烏黑的長髮，看起來容光煥發，堆著滿臉的笑。辦完手續後，我站在醫院大門目送她離開。

「要幸福喔！」我大喊。

「我會的。」她瞇起彎彎的大眼開心回答，然後頭也不回地走入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