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得勝

古典文學鏡子意象之神當屬曹雪芹，他的曠世名著《紅樓夢》曾出現好幾次鏡子意象，都寓意深睿、境界高遠。

在四十回「劉姥姥醉臥怡紅院」中，洞察人性、詼諧慧黠的劉姥姥為了討好賈母及賈府眾太太、小姐，頭上任由王熙鳳插滿橫七豎八的菊花，又被灌醉酒，迷迷糊糊誤入賈寶玉華麗神祕的房間，找不著門出不來，走到一面長鏡前，看著鏡中的自己還以為是她的親家母也來了，對她羞羞臉笑道：「妳好沒見世面，見這裡的花好，妳就沒死活戴了一頭……」，待定睛一看原來是自己。

鏡子意象無疑映出劉姥姥的「真我」、「本我」———個淳樸善良的老太婆為了生活，只好裝瘋賣傻任由這些嬌貴的太太、小姐戲弄擺布，多無奈悲涼！待她找到鏡門的機括走了出來，現實的「假我」立即回復，又發揮她諧趣搞笑的特長繼續討好賈府眾人。

第十二回末寫到覬覦王熙鳳美色的賈瑞，被聰明毒辣的王熙鳳設局陷害，於嚴寒冬夜淋了滿身屎尿而患重病，藥石罔效。忽來一個跛足道人給了他一個正反兩面皆可照人的鏡子，背面鐫著「風月寶鑑」四字，叮囑他不可照正面，只能照背面即可治癒。賈瑞背面一照是個骷髏，嚇得他掩鏡痛罵，又好奇地照正面，卻是王熙鳳站在鏡裡向他招手，賈瑞立即鑽入鏡中，與王熙鳳雲雨一番，結果精盡人亡。其實，道人是要賈瑞面鏡找回人性本善（《紅樓夢》本就融合儒、釋、道思想）的「本我」，方可病癒，可惜賈瑞悟性不夠自取滅亡。

現代鏡子意象之后，則非張愛玲莫屬。對《紅樓夢》有深入研究與創見的她，在她的經典名作《金鎖記》裡，也師法曹雪芹高妙運用鏡子的意象，寫道：「風吹來長鏡來回盪漾，曹七巧按住精雕細琢的長鏡，鏡子反映翠竹簾子和金綠山水屏條……風停了再定睛一看，翠竹簾子已褪了色，金綠山水換為丈夫的遺像，鏡子裡的人也老了十年……」，這是鏡子電影蒙太奇（Montage）的妙用，以淡出（fade out）——影像由明而暗、淡入（fade in）——影像由暗而明，將十年時空與曹七巧十年心境的轉變張力十足呈現，精采絕倫！高招！被譽為「一代才女」當之無愧。

鏡子就是能映出「真我」，難怪六○年代法國性感小貓碧姬芭杜中年後家中不再有鏡子，自古美人如英雄，不許人間見白頭。但能巧用鏡子意象的傑出作家作品卻能永留讀者心鏡，因才情不老，文學永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