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陽光與雷雨交織的流程裡，你在我新居出現的身影，猶如浮雲找到朦朧的山頭。那是光的幻影，影子自我的追逐。當年幾乎每月相聚的習慣，已經中斷了六七年。「有朋自遠方來」的「遠」字，強調的是空間，實際的間隔卻是時間。當空間被時間左右，所謂距離，可能不是客觀的數據，而是心裡飽含的間隙。

你我的間隙，來自外在的現實。過往，世人無法以「商人」為你貼標籤。財富所累積的，是你對弱勢族群的牽掛。你曾經為靜坐的大學生餐風露宿，你曾經默默地加入那些苦瓜臉的示威行列，在濛濛細雨中，仰望一隻從農民手上飛往在台協會屋頂的公雞。你的臉上，沒有任何既得利益者的圖騰，但是你卻為操縱利益的兩顆子彈加上很多聲響的修辭。從此，我們幾乎保持沉默，讓時間拉長空間的距離。

但是如今看到你的臉龐，我心生愧疚。並不是因為你帶來漢朝的陶器，也不是你讓我的花園多了一盆搖曳生姿的蓮花。也許我們一度都想過，不必為罄竹難書的政客浪費口舌，因此我們選擇沉默。但彼此的沉默，更意識到對方的存有。言語的無聲，更加凸顯記憶中的輪廓。我的愧疚，部分來自於對自己的失望，竟然讓政客撥弄我們友情深沉的湖水。這樣的自覺，並不是只出現於當下，但我卻錯失過去無數如此的瞬間。當焚風翻越遠方的山頭，當洪水進駐城市居民的客廳，當空軍一號在天空到處流浪，你的影像在空氣中呼喚，但我無法卸下那虛浮的自尊，拿起那個角落與蜘蛛為鄰的話筒。

現實展現的，是各種姿態的政治營生，但是我竟然讓這些擠眉弄眼的姿態攪動心湖。這一次你的造訪，還是由你先跨越心理的藩籬。若是能自我分身，一定驚喜那過去熟悉的語調又能在類似的空間裡迴響。時間留下眾多的空白，需要繁複的細節去填補，這些細節不免要去鉤織一些荊棘的往事，但我們小心避談政治。「避免」算是我們這六七年來學到的智慧。對於眼前的政客，言語、揣測、都是無謂的言談，誰能想像屆時要爆發的聲響，豈止是兩顆演說神話的子彈？

我們不妨好好掌握當下，來填補錯失的時光，將六七年的時間濃縮成此時此刻的分秒。我不禁逼視你的臉孔，而發現眼角滋長了一些川流，你的鬢角已經泛白，這是否意味你累積的智慧，因而能率先跨越我們時間的門檻？但是看到你歲月的爪痕，我不免也伸手探摸自身的五官。我不知不覺中走進浴室審視那一面鏡子，我無以躲閃那張幾近陌生的臉孔。這就是我，一個一向不知道與時間切磋的我執，已經是飽受時間扭捏過後的色身。現實倉皇走過，你，果然是我的一面明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