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石德華
那一天，在早餐店騎樓用餐，突然被一聲「石老師」呼喚，是W！我十年前跳排舞的朋友！我丈夫病重的那個春天，她來探望，塞了一包東西在我手裡，說：「媽祖婆出巡的壓轎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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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經過這啊？」
「會啦。」
「確定？」
「每年攏嘛這ㄟ路線。」
大甲媽遶境，路線百年不變。我這現場人群兩兩一排，從五府千歲彰山宮起，沿彰化光華街排成長龍，我前面約莫排一百公尺，後面漸漸也快要排一百公尺了，再長就得從光華街拐彎到中山路省道。
我和不知名大姊排一起，她很權威的回答四邊拋來的問題，她年年都來這裡迎媽祖。
前面那對情侶，女孩勾著男友脖子驚呼：「你的意思是你媽也同意我的看法……」時，聲音是嬌新的，久了，聽她睏睏說了句：「我去一下」，再走回隊伍，拿了二杯咖啡。
的確是等了很久。不知名大姊已回答不只一次：「舊年八點多就到ㄚ！」
而現在已經超過晚上十點半了。四月八日鑾轎經過彰化已爆發過搶轎衝突，為了回鑾，已加派了警力，聽說剛剛大埔路那邊仍有擁擠衝突，行程被拖慢了近三小時。
後面那位太太看著手機APP說：「我知道了，明年我要開車放彰化，再搭車去花壇，跟著媽祖走回來，阿不然——請問花壇有高鐵嗎？」不知名大姊回答無啦。
外地人，恐怕還住得不太近。彰化人都知道高鐵停田中。尖銳哨聲突然響起，工作人員來回跑著叫大家退後退後，間隔要拉大，趴跪時才不會擁擠。這意味……「來了，來了！」我們此起彼落說。我問大姊：「稜轎腳要注意啥？」大姊說免啦，跪下去，神轎就會從我們身上經過。
「我想要拿壓轎金。」我問。
「你──那你莫法度啦。」大姊連說明都省了。
「唉，我下晡一點多來太慢了，我前腳到，報馬仔後腳嘟嘟ㄚ走。實在金沒彩！報馬仔手中有紅線，拿紅線就會有姻緣，我後生還沒娶。」大姊說了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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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中午十二點就到彰化了。以光華街中山路交口，阿嬤的奇美公路飯店為基點，等候媽祖回鑾。媽祖今晚會停駐永樂街天后宮，十二點多再起程。
奇美公路飯店下午五點營業到凌晨，我就先在同一街口的咖啡館埋伏，用餐、喝咖啡、KEY電腦，不一會兒，電音、鞭炮聲、各色花車、陣頭、三太子、濟公……一波一波跟著媽祖進香的善男信女，隔著大片玻璃，彩流一般就從我眼前魔幻搬演魚貫走過。
我從小拿香跟拜而已，後來長成個布爾喬亞小資女，跟著媽祖去進香或者該說是對整體神佛異世界的認識，一直是立體不同次元的交錯，恭而相安，敬而乏相涉。「中歲頗好道，晚家南山陲」，後來，是的，就是中歲之後，在人生難免有的荒涼時刻，我無路可走低頭求助求釋疑的，竟是那異世界。抬起頭後，我看世界的眼睛，比較透視立體多次元，心靈與日常生活的走向更為單一純粹，我想跟王維說，不必山邊水湄到南山到輞川，我在居住的城市裡保有另一種形式的邊陲。
夜晚，我走在公園邊的紅磚道，剛吻別二個準備就寢的幼孫，感受著當一個城市不用耳目的時候就都在用思考，這是我的日常我的每天。那是木棉花盛開空氣浮盪月光味道隱約一聲花朵落地輕爆的一個春天晚上吧，行走，回家，仰頭，心中無比寧靜而飽滿，感受時光穿越過我，我突然很想很想，謝天。
為什麼我今年如此關注媽祖行蹤？起於這一念吧。
只是念與行動往往也還是有距離。那一天，在早餐店騎樓用餐，突然被一聲「石老師」呼喚，是W！我十年前跳排舞的朋友！我丈夫病重的那個春天，她來探望，塞了一包東西在我手裡，說：「媽祖婆出巡的壓轎金」……
你好嗎？好久不見──「你看我如何」，她突然問，「你看起來很累」，她就掉下了眼淚。她當兵回來二年的高大貼心的兒子，牙痛就醫，竟診出了癌症……我對W說，媽祖正在出巡，你要去嗎，今天大甲媽到雲林了……
W會怎麼做我不知道，她那年給我的壓轎金，我一直還在用。我沒參加媽祖起駕，至少還有回鑾，就去稜轎腳吧，來幫W向神明說一聲，順勢看看壓轎金要怎樣才拿得到。我要去彰化迎媽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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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窗外，很多人背包插著旗頭綁滿符令的那面旗，這個下午，在我眼中簡直美麗不可方物，不斷招搖迷魅我的心，願有多大？意有多誠？心有多定？就這旗與符，無言、巨大、疊複、具象，全面性呈現一種五體投地的信服。
我幾次當街攔人問要買？沒，不會賣的。那叫進香旗，人與神之間的信物，代表全程參與遶境。得從大甲鎮瀾宮那兒買旗，擲筊獲媽祖同意後，寫上戶長名，綁上平安符，再去過天公爐與聖母爐。中途遇有停駕的宮廟，都帶進去參拜，再繫上蓋該廟印的符令。那天後來，我去彰化南瑤宮買進香旗，過爐蓋廟印綁符令，再將彰山宮的蓋印符令也繫上。
黃昏時，我去坐在奇美公路飯店騎樓，幫著遞送店家準備的飲水、點心給路過的進香信眾。客人一桌桌，有人說，就有人補充：
「大甲媽去的時候若駐駕南瑤宮，回來就駐天后宮，輪流的啦。」
「天后宮是官祀，位在彰化東門內，我們都說『內媽祖』；南瑤路那個媽祖宮是在南門外，我們都說『外媽祖』。」
「不要分內外啦，兩間都是古蹟，清朝就有了，手機仔攏有，自己查一下就有。」
「手機仔那勒手機仔勒，字不認識我，看到眼睛都脫窗。」
……
我記得我也不稱「外媽祖」，沒人喜歡「外」吧，我都稱「南門媽」。
人車多，喜慶感浮騰在雲色壓得灰灰的房不銳樓不高的小城，城像是在滾沸。入夜，閃灼灼電音花車一輛接一輛，這一隅彰化，城不夜。每一款華麗存有都為同一件事，每個人心裡都只有同一個念，這一天凝聚的升霄敬意，讓天地都純然簡單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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哨聲起，「後退！後退！」
來回奔跑的工作人員停在我身邊，說令旗不可以稜轎腳「倒旗」，「哦！」我立刻取出一直插在背包唯恐別人不知的令旗。
來了！來了！這次真的來了，連警察都出現大聲吆喝：「後退！後退！」周圍的氛圍驟然升高，頭旗隊伍從街那頭出現，整條街被擠滿，人如川流緩緩推湧，街邊排隊的我們人人翹首企踵，來了！來了！
不知名大姊神來一筆：「不過，有時陣時間拖太晚，會取消。」
我明明有聽，但沒有到，集體意識亢奮的最高處是一片空白，我已經不用腦，只知道「來了！來了！」
頭旗隊伍漸漸接近，同一個警察這次是從頭旗隊伍鑽出來的，用低音量，邊走邊對隊伍說：
「時間太晚，稜轎腳取消。」
沒人反應，他再走一次，好聲好氣說：「時間太晚，稜轎腳取消。」
沒人離開，頭旗隊伍走過我們身邊，後面就是媽祖神轎了！
我還來不及思考就自然被人潮吸捲而入，人與人無間隔，推著搡著擁著擠著，一圈圈集體簇擁在轎邊，其中有一圈是緊緊牽著手的警察，運氣使力不讓後面人潮衝倒前面的護轎扛轎人。人群密匝匝集體挪動，像一片雲群、一汪海洋，媽祖神轎高舉其上，左右搖擺如律如唄如經頌，萬里湧雲、千里凌浪，一心往前，庇土護民。
我真想縮起雙腳試試看，聽說搶摸神轎的人群，擁擠到腳離地都能被人群夾著走；但──我這是在幹嘛？壓轎金影子都沒看到，想對媽祖祈求的話一句也沒說，稜轎腳功虧一簣被取消，我就這麼無意識的擠擠擠，跟人家從光華街一路擠到中山路，眼看就要轉進永樂街，別人為了摸神轎，為了陪媽祖駐駕天后宮停留五分鐘，而我肩頭扭動，肘拐子猛頂，背包當盾牌硬擠，如此神勇的這是在幹嘛？都快十二點了，還得一個人開車回台中，明早又得送孫去上學……終於，我定住腳，不動，頭肩被撞，被後頭力道推湧踉蹌好幾次，閃閃移移，慢慢退出人潮。
回到家十二點多了，想著要解下令旗上的符令送去給W，而明年，明年，我至少會將車放在彰化，搭火車到花壇，和媽祖一起走回來，或者更遠……明年，一定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