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冠良
有次他失蹤太久，母親食不下嚥，就要報上警局時，卻傳來他失足墜樓的恐怖消息。他不是九命怪貓，也是福大命大了。朋友家三層樓高的公寓跌落，幸有遮雨棚減緩衝擊……
剪完髮，他持鏡讓我檢視後腦勺髮型輪廓，我點點頭，他解開我頸項間的長圍巾，輕輕一聲：「OK!」
多年來，我鋼絲般頑強的頭髮都是交由他手中的剪刀馴服的。
見不慣稍長就蓬炸的髮叢，約莫隔兩周便要找他幫忙斬草除根，換一頭俐落清爽。如此固定而頻密，除了他是我親么弟且分文不取，或許與他自幼即對身為大哥的我言聽計從有關吧。
雖然父母親作的是專業美髮美容生意，從小耳濡目染，但他後來也成為職業的美髮設計師，我是意外的。
直到高中之前，家裡三兄弟都共窩一個房間。房裡的書桌是一排特別訂製的長桌，以抽屜櫃隔出一人一個蘿蔔坑，三位一體，卻又各自獨立。三兄弟款調脾氣各異，不擅念書倒像傳染病似的互相感染，課業上誰也罩不了誰。
大概是男孩的性子都特別火爆，話不會好好講，愛拿拳頭溝通。打架這事兒沒照三餐也是三不五時。就像電玩遊戲的角色設定，每次上陣對決的組合不同，亦不乏兩造結盟，二對一的戰況。兩個弟弟性情類近，往往同聲一氣，我則是無援孤軍。不過，最常見的還是三人大混戰。有時鬧得要掀屋頂了，老爸就會像把關的終極大魔王把三隻兔崽子通通抓起來修理一頓，很乾脆地清掃戰場。長大後，不打了，相互間除非必要談話，不太閒扯淡，不見得是疏遠，但就保持一段適當的互動距離。偶爾親朋會將我們的安靜寡言謬讚成兄弟感情好，真難得，我便想起以前彼此打得多麼兇猛。
現在房裡擺置的幾個木相框，有一幀是與么弟的合影。照片中的我們還是稚齡孩童，差三歲。我從背後熊抱他。我咧咧笑開的嘴缺了幾顆牙，他睜著萌萌圓眼吮著小小食指，像含著甜蜜的棒棒糖。家族淵源並無外國血統，但他漂亮的五官卻彷若混血兒，細緻易碎的搪瓷娃娃般。
國中時，買了生平第一卷卡式錄音帶之後，便無可自拔地陷溺，成為華語流行歌曲的忠誠信徒。每次去買喜愛的歌手的新專輯是最期待最重要的娛樂大事。家離唱片行約七八分鐘步程，我總是拉著么弟結伴同去。當然並非每回都央得動，說走就走，但誘以一罐冰涼汽水或一包餅乾，他便會毫不遲疑放棄抵抗。有次周六晚上，開開心心買了卡帶與零食，回家路上遭兩個年紀大我們一些，幾分流氓氣的男生攔路後逼入一旁暗巷勒索。初次遇劫，我六神無主，倒是么弟不肯白白被欺負，一派不惜幹架也不能吃悶虧的態勢。
么弟石頭般，不示弱的硬脾氣，許早就顯露端倪。有個畫面，永遠烙在我心頭。不確定念小學的他究竟做了什麼徹底惹惱父親，拿吹風機的電線抽得他渾身瘀痕不夠，甚至扒光他只剩一條內褲，用細繩反手綑綁，押跪偉士牌打檔機車前踏板，遊街示眾般一路從家宅載到美髮店裡。我自然不能明白父親的怒火燒過了界線，已是失控狀態，但么弟牙根緊咬，無聲沒淚，頭腦頹垂胸口的模樣，卻讓我深刻難忘。那時的我並沒有精準的詞彙可以解釋那是什麼樣的一種感覺，只有恐懼且傷心著弟弟的處境。
青春期就像生命中的一個分號，它是承接前後人生因果關係的一次轉折。
上了國中，么弟更乖戾，不甩父親不聽母親，動輒得咎，誰都束手無策，透天厝裡常迴盪響徹他暴跳頂撞的粗嘎聲嗓。在外面，稱兄道弟的同夥多了，菸酒，檳榔，飆車，蹺課蹺家，尋釁群架……大人口中所謂不良少年會幹的勾當、闖的禍，他幾乎無役不與，全身上下的大坑小疤一如小時挨揍的傷痕，只不過不再是憤怒的父親所給的了。
沒有繼續升學，他憑著對改裝機車的一點樂趣，找間相熟的機車行當學徒做黑手。白天修車，晚上就與三教九流的朋黨們吃喝玩樂，四處浪蕩廝混。後來，他的身上出現盤踞半胸連延半臂的刺青，虎狠狠的，就好像身體是他宣示威猛與力量的場域。沒有真正發自內心的熱情，什麼都難以久長。很快地，他厭倦了那些烏黑油膩的機車零件，之後，他更像隻沒有歸屬的孤魂野鬼，常常胡混到可以幾天不見人影。
有次他失蹤太久，母親食不下嚥，就要報上警局時，卻傳來他失足墜樓的恐怖消息。他不是九命怪貓，也是福大命大了。朋友家三層樓高的公寓跌落，幸有遮雨棚減緩衝擊，震了腦袋，皮肉外傷，折了幾處骨頭，總算性命無危。在醫院療躺了一段時間後，又是活跳跳的頹廢英雄。後來我問過他事情怎麼發生的，他卻像是逛了一趟異次元，記憶如凝霧的玻璃被手一抹，整段失焦模糊，拼湊不出個所以然，唯一說得出來的，是他沒爛醉更沒濫用藥物，當時卻感應有一股清晰而強烈的莫名引力一直拉扯著他往下，往下……
生死交關的經歷之後，他像被點了穴道，也可能是被解了穴般，少了忿忿不平，斂了輕狂的氣焰，漸也遠離了過去生活中荒腔走板的部分。他聽從家裡的鼓勵，與其無所事事，不如提前入伍服役。
退伍後，雙手空空，身無半技，等於一切從零開始。大弟很早就對髮藝產生喜好，後來的發展也證明他極具天賦。在他的提議下，么弟跟隨他一起到台北工作的造型沙龍，洗燙染剪，從基本功扎根學起。我原以為那不過是他摸索自我方向的權宜之計，詎料，儘管起步遲，半路出家，但他堅持勤習，潛能甦醒，竟也鍛鍊成師，可以獨當一面。
在台北為人奮鬥打拼了幾年，時機一到，兩個弟弟返回故鄉，合作經營自己的美髮沙龍。如果對大弟來說，這是成就事業的階段性目標，那麼么弟就是完成了人生的第一次轉折。
「我女朋友懷孕了，我們考慮要生下來……」那個晚上，么弟對我說了這句既期待又含有猶疑的話，我就知道他的人生將迎來第二次轉折。
那年他剛過二十五歲。
就像氣象預報了晴陽，卻突然轉了陰雨，人生少有應該的順理成章，多數時候其實是失序的。決定留下胎兒後，從養胎到生產，母親對準媳婦細心照拂進補，無微不至。孩子呱呱落地半年有餘，他們補辦了婚宴，正式結成夫妻。然而結婚生子容易，能不能平常日子裡學會做平凡夫妻卻是另一番機緣造化。兩人個性裡漸露的牛角尖讓彼此的日子不得安寧，孩子一年一年大了，夫妻卻愈趨疏離。他倆到底是失敗了。分了居，離了婚，終究無法成功做孩子完整的父親與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