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來無事,翻著多年前友人的來信,嗅著從中散發出來的「歷史的味道」,看著這各色各樣的朋友的手跡,一頁一頁,真像是如數家珍。一個人的人生是多麼豐富,則他收到的信也就會有多麼豐富。什麼才是真正的貧窮和困頓呢?儘管貧窮的人差不多都一樣地缺錢,但是富有的人卻各有各的富有:富有姿色,富有智慧,富有力氣,富有道德,富有思想,當然也包括富有書信。
一個每天都能收到好多四面八方來信的人,與每天都能收到好多鈔票的人相比,他們各自享有的幸福,又有什麼本質上的差別呢?
和我們通信的人都是遠方的人,或者本來很近的人一到了遠方這才通起了信來,這才打開了窗子說起了亮話,才互相面對著一盞孤燈抒發起了深情。這就是距離酖酖必要的空間距離的偉大之處。距離,可以讓我們看不見互相的那些小毛病、小醜陋,隔著千山萬水,我們雙雙只看到對方的長處。在距離的兩端,我們互相會變得寬宏大度,坦誠真實,不會像抬頭不見低頭見時一樣,竟會因為一言一語而傷了和氣。
重讀舊信,其實也就是去觀照一面色光皆古的鏡子,這既可以發現自己的昔日容光,也可以發現自己的當年瑕疵。有的人,有了一點小小的成績就要四處去告訴別人,有了一點小小的挫折也要去四處尋求安慰,不幸的是這兩種人我卻都做過了,這有我的這些回信為證:大家在給我的回信中,不是恭維我,而是憐憫我,或者安慰我。現在重讀這些舊信,我真為我當時的沾沾自喜感到羞恥,也為自己當時的哭哭啼啼感到慚愧。
重讀舊信,又是生命的一次復甦。
因為這時候,早年的歡呼與歌唱會悄然出現,它們會像流水一樣,在我們日漸枯荒的生命間流過,我們生命中那一層又一層的厚土被沖走了,我們於是就看見了自己的當年,原來它們還那麼完整那麼鮮嫩地保存在這些當年的書札之中,一如既往一動不動地還是原來的那個樣子,所以我想,以後再一次重讀舊信的時候,我一定要給自己準備一杯好茶。我要為天地之間原來曾經有過的這麼一個真實的自己痛飲三杯,然後揮淚而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