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吳孟樵
年說,我來囉,要怎麼對待我?
我回答,年,不是一直都在嗎,與日與分秒同在。
一丁點的小小事物,如一枚枚本不在意的塵灰?積累著,竟愈來愈雜亂,不知從哪著手整理。於是,心,也跟著不安,卻又放任事物的堆疊。某年,不得不以極其快速、不能多思索一秒的速度,清出八成的衣服與九成的書,捐出。把自己所擁有的物件縮疊成最少的狀態。一個「不小心」,讓年跑來跑去,物件又悄悄在更不適合堆放的角落,滋生,很想問問他們:「感覺擁塞嗎?」也許他們相倚著,感到更溫暖;我卻不得不認為虧待他們,沒給出具有美感的位置安放。
朋友給段教導如何收整衣物的影片:得把這些物件全數攤開,看著,再區分出需要的、不需要的。尤其是看到依然會「怦然心動」的,就是你該保留的物件。
我思索著,會「怦然心動」的物件必然很少很少吧。那麼,該捨棄的物品會很快清出嗎?哎呀,還是很困難。前幾日執行兩次,僅清理兩小區塊的衣服,雖清出好幾大袋,仍見空間的局限性。牆與箱櫃,大概都要搖頭嘆息吧!我的歸納法,此回很特異,先清理捨棄許多白色衣服。從前最愛黑色衣物,曾被人誤以為是以一身的黑「強調」自己。其實,我只是害羞呀!黑色可以讓我躲藏與隱蔽於自身的世界,甚至是只要穿上黑色衣服,就會讓我感到安心與自信。
為了稍稍戒除對於黑色的偏愛,近年,改以多數時候穿著白色。白色清爽,如冬季、如白色耶誕樹、如雲朵。白,可以添加許多色彩,也可以一逕地白到底。
並非基督徒,但我很喜歡耶誕節的氣氛,曾以體積稍大稍小或稍長稍短的耶誕樹裝置角落,白色耶誕樹就是其中的一款布置。連續多年在陽台的幾片玻璃窗上,以棉絮黏貼出圖案與文字,平添不少白冷卻又清淨歡喜的氣息。
白色,會令人聯想起蒼白的氣色、無趣的牆壁、清麗的禮服……吸引我的白色花朵有海芋、不需開得太大朵的百合,還有玫瑰、桔梗、菊花,彷彿立於不受干擾的境地,飄散怡然自得的馨香。但是,最吸引我讚歎的花是黑色鬱金香。曾在飄雪的紐約行走於一地淺淺的雪,街邊是一排排黑色鬱金香,美得令人輕輕一呼吸,隨即落入如畫的世界。
洛夫有本詩集《雪落無聲》,頁頁行行字字細讀,如雪一般,綿密入遐想的畫面中。其中一篇這兩行詩,讓我怵目驚心:「凡在時間裡埋得很深很深的/都是疑案」。用來呼應「年」,如驚嘆號!再一翻,見到另一首的這三行詩,將顏色與思念鮮活地延展開來:「黃昏正跌跌撞撞下得樓來 /今晚,我準備用一屋子的黑/想她」。
顏色,具有驚人的魔力。顏色有聲音嗎?景象有聲音嗎?雪落,真是無聲?於此,想到一則看來的故事:一位很會跳舞的女孩,她的父母都是聾啞者。當夜,下著雪,爸爸與即將遠行的女兒面對落地窗,看著窗景絲絲的下著雪。於是,爸爸很感性地以比畫的手語問女兒:「雪,落下來,有聲音?」這可得很有想像力吧!女兒興奮地與爸爸分享這感受,打開音響,播放一段音樂,拉著爸爸趴在地板感受地面的震動感。爸爸聽不見聲音,但是,可以依著地面的震動感受什麼叫做聲音。於是,萬物,都具有獨特的生命跳動感。日後,父女對於彼此的思念,必然也如某種「聲音」。
年將盡,卻也是新的一年的開啟。從前,總是為自己來段關於過去一年的思索,散散的反省,又散散的激勵自己新一年的期許。懶散既然已成為常態,那麼就隨散自在。心底時時感恩著我所獲得的愛。是那些愛,讓我可以不因黑色而漠然、不因白色而冷然,造就了我後來的衣飾選擇。而黑白中,又讓我多出一項喜愛的顏色,那是灰色,折衷了特殊的色彩質感。
近期連續多日,天空灰撲撲的,空氣不太好,甚至有股滯悶感,雲帶動不了風;風無法吹動雲。而我以思念的方式,帶著爸媽妹妹行在街道,幾乎每一處都可編串曾經與曾經,平凡無奇卻也星星亮亮的故事。經常性地,我壓縮著時間,分秒疾行於馬路,那日,斑馬線亮起紅燈,來不及過馬路,不知哪閃出的意念,將自己轉身、往後、縮退於一株小小弱弱的樹下;又不知哪來的意念,我突然仰頭觀看小樹的葉脈,葉脈引進穿越的陽光,織成各式的圖案,讓我看得發呆。再一瞧,小枝幹結著一顆顆小小圓圓小小圓圓的果子。當下沒鏡子,也沒人站在我面前,我卻真切感受到心的顏色與聲音,清晰地知道自己正舒展了眉心與眼神,我知道我必然難得地露出笑容,在心底謝謝這棵小樹。於是,只要走到這路口,像是一個小小的遊戲,把自己再退回樹的身邊,抬頭仰望樹,看看這棵樹的變化。果子,從淺色變成褐色,猶如青色葡萄變成龍眼。
這棵路邊小樹幾乎與家裡的一只小盆栽相呼應,帶給我生命感。小盆栽在栽種了數月後,偶爾翠綠上揚、偶爾微弱地垂頭。我不習慣與盆景說話,而以眼關注。盆景感受到了吧,葉片從此飽滿厚實,穿揚出不同的莖葉姿態,幾朵葉片伸出窗外,且又新生另株莖葉,每層斜伸小小鮮嫩、狀似上揚兩唇的微笑姿容,我用心聽著,聽著這些微笑的聲音,迎接二○一九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