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筆(白堊)是不起眼的,特別是不加綴色的白色粉筆,很容易被輕忽。但是,這樣微渺的物品,往往就有著豐厚我們生命的重量。
一個夏日早上,英國作家切斯特頓決定到英格蘭的山地去畫畫。他只帶著棕黃色紙與六枝顏色鮮豔的粉筆,卻沒有帶上最妙的,必不可少的白色粉筆。切斯特頓一籌莫展。後來,他發現自己正坐在一塊白堊石上,而且,滿山都是白堊石。於是,他隨手掰了一塊,就成了白色粉筆。他的畫有了鮮色,有了效果。
白色不是一種空白,普通有時也不可或缺。白色有時是絢麗的顏色,普通有時恰恰才能豐富生命的質地。就像一枝小小的白色粉筆,曾讓切斯特頓感覺必不可少。其實,對於我們普通人,它也許就是生命中某種最珍貴的質地。
在我心中,那些與粉筆有關記憶,足以暖心。童年的夏日午後,我總喜歡一個人溜進那座鄉村小學,搬開滯重的木門,在黑板底下,在教室的每一角落,去尋覓那些碎小的白色粉筆頭。貧窮的歲月,彩色對所有物品來說,都是一種奢侈,粉筆也不例外。
那時,烈日灑播著無窮的熾熱,大人們在樹蔭下午睡,夏蟬拼盡力氣的嘶鳴。這一切,與我無關。從一間教室到另一間教室,從一張黑板到另一張黑板,我把一個個粉筆變成了夢想與快樂,塵埃紛紛揚揚,一路伴我走過童年。
粉塵紛揚的日子,不止於童年。大學畢業後,我曾做過幾年高中教師。城市是多彩的,連粉筆都是。但是,我只願意使用白色的粉筆。白色是一種素樸,是一種自然。我希望用粉筆潔白的身軀,畫出與學生的知識對白;我寄望那些紛揚而落的白色粉末,回歸自然成就知識的重生。手持粉筆的日子,我的心靈最純淨,生命最充盈。
那時黃昏,我下班回家後,妻子總是先取下我的外衣,站在陽台上用力撲打,讓那些附留在我衣衫上的白色碎末迸將出來。在夕陽斜照的光束裡,那些紛揚的粉末,登上了一個多彩的空中舞台,盡情地跳動著最後的生命。
普通易碎的粉筆,曾如此的豐厚我的生命質地。這樣的發現,與切斯特頓當初發現白色也是顏色,其實有著相同的價值。白色與粉筆,都是生活中最普通的,最不起眼的,有時,它們緊緊聯在一起,就成了一枝白色粉筆。藝術來源於生活。生活的價值在於存在。我也終於懂了,那個叫做喬治‧斯坦納的作家,為何要以粉筆為例,來解釋德國哲學家海德格爾的「存在」概念了。
這樣的存在也不會輕忽流失。就像粉筆,告別講台多年,我以為它只會在我的記憶中。就在前天黃昏,我下班回家,推開門,一種驚喜與感動立即泛湧心頭。我那只有一歲多的女兒,正在客廳的地板上,專注的塗畫。她手中拿的,正是一枝白色粉筆。她媽媽在一旁,笑盈盈地望著。我不知道,女兒在房東屋子裡是如何翻箱倒櫃找出這枝粉筆的,但我知道,她塗抹的,定然是她純淨心靈中最美的、最具色澤的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