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你聽嘛!」我弟弟仍不死心地將臉抵住牆。他的表情看來那樣曖昧,以致於我無法將他的年紀和十七歲聯想在一起──纖瘦的肩頸裸露在背心之外,蒼白的手臂貼附在白色的背景裡,往下看去,寬鬆的黑色西裝褲顯得更加寬鬆的,褲襠處似乎有那麼一點凸起。
他究竟在想什麼呢?我揣測著我弟弟的心態,他從什麼時候開始對於「大人的世界」這般關注的?或者更準確一點來說,他從什麼時候開始注意到「性」的?我爸爸和我母親──我弟弟向我抗議:「我才不是為了這個咧!」
然而我的印象始終停留在他的網站日記裡,他這麼寫著:「我。愛。男。生。」我當時詫異不已,但他並不否認,甚至說,為了嘲笑異性戀男生,他拍下女網友的網路視訊自慰照片,然後將照片張貼在自己的網站上佯裝成女性,藉以吸引異性戀男生瀏覽網頁,最後再跳出來表明身分……「你都不知道那些臭男生,當他們發現我是男生的時候,他們的表情說有多難看就有多難看!」我弟弟輕笑著。
臭男生……我思索著這句話的背後意義──我弟弟的心底,是不是預設這個世界上,存在著一種「唯一的性與愛」這樣的關係呢?換句話說,只有「同性之愛」才是他認定的唯一,所以異性戀必須受到批判,或者反過來說,異性戀的「合法性」,不也是排除了同性戀、雙性戀而獲得的嗎?
我看著弟弟瘦小的身形,他尖削的表情那樣堅定地期待著隔壁的聲響──他會感到痛苦嗎?會有想大聲吶喊、想尋找出路的衝動嗎?當他牢牢盯著那些跳動不已的電腦螢幕,那些始終閃爍不定的滑鼠游標,他是否對於未來更加徬徨、抑或更加心安?
「哥,你有完沒完啊?」我弟弟大叫起來,豎起食指抵住嘴唇。然而不管過了多久,隔壁的房間依舊沒有動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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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間裡依舊沒有任何動靜。
我母親將雙腳屈拗到胸前,雙手緊緊環抱著膝蓋,整個人蜷縮成一團不起眼的身形。
一團不起眼的影子。
突然地,下起雨來了,蒸騰的地氣穿過窗口,潮濕很快佔據了床鋪、牆、桌腳,夜的涼意薄薄貼附在我母親光湛湛的腿脛上,彷彿無聲無息棲降的生靈,淡藍色的房間湧起一股淡淡淡淡的哀傷。
隔著棉被,我爸爸躺在床的一角,身體一陣沒一陣地抖動。
他說:「我好冷。」
他同樣把雙腳屈拗到胸前:「我真的好冷。」
然而我母親並沒有依過身去,她的腳掌在月光中顯得那樣透明,更接近漸層性的藍。而我爸爸的手臂也發出淡藍色的螢光。他們彼此背對背,像互不相干的兩個胚胎,房間裡流動的靜默比起羊水更具阻隔感,使得他們形成無法碰觸、無法理解的封閉體──有一片刻,他們把棉被捲得更緊、更緊。
「我們……」一陣低低的、細細的鼻音像動物性挫敗的低喃,隱約可以聽見男人近乎哭腔的聲音反覆訴說:「怎麼辦怎麼辦?」
「我們……」
「好煩啊!」
突然又靜默下去的黑暗。不知從哪裂開的隙縫,房間裡發出嗚嗚嗚的哀鳴,像是永遠無法填滿的空洞,夜色一點一滴陷落到那個無以名狀的角落裡,我母親的肩胛骨透散出微微光澤,忍不住令人想伸出手,輕輕地以指尖抓撫……。
好瘦好瘦的身體啊。
好瘦好瘦的感情。(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