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徐禎苓

尖峰巷的人們最喜歡下雨天了。不是貪玩，也不是為了水渠灌溉，而純粹是因為水田會冒出很多浮萍，大家可以撈回家餵家禽吃。

那時候，雞鴨豬的飼料可能比人的吃食重要，畢竟家禽能賣錢，至少阿鳳家是如此。家裡的四個小孩全都纖瘦如頑皮豹，全家體態最豐腴的就屬在庭院裡散步的豬、鴨、雞和火雞。

太餓了。女兒阿美每次摘採要餵豬的地瓜葉，總特別留意夾在綠葉間隙的地瓜碎屑，背著阿鳳揀來吃。人常常得和家禽搶食物。

午後，天空開始轉陰，大朵大朵烏雲從各處飄來，愈來愈多，愈聚愈沉。阿美機警地喚了三個弟弟，大家準備好各種大型容器，等下要去撈浮萍了。

為了比鄰居們捷足先登，撈到更多浮萍，大雨過後，阿美拎臉盆，阿慶提水桶，阿源帶畚箕，三人跳過溪水，來到對岸的水田。見到翠綠的浮萍遊在水面，聚在稻草周邊，整片田有若一條草綠毯子。這次他們很早就來，浮萍滿滿地浮在田裡，內心忍不住興奮。

如同往常，姊弟們一起赤足下去田裡，然後有人到田中央，有人到邊角處打撈。眼看容器裡的浮萍逐漸增加，想起家裡那些在庭院散步的雞鴨們，但願牠們都能吃胖胖的，好讓媽媽能夠賣得好價錢。

可是，小孩太在乎撿這件事，完全忽略腳下的稻田作物，常常採完才驚覺稻子被自己壓壞了。難怪田主痛恨這群小孩，也討厭雨天。

為了杜絕小孩光顧田地，每到雨天，田主會特別站在地勢較高的大眾廟，看顧辛苦植栽的稻禾。田主很快就注意到阿美他們，一股氣從丹田暴衝上來，他拔高音量對孩子們怒吼：「猴死囝仔，又擱來！拎北的田要被你們弄死……」阿美他們太害怕了，立刻趴下，全身潛入水田裡，避開田主視線，讓人以為他們離開了。

幾分鐘時間，水田毫無動靜。田主也看不出所以然，閉上嘴，離開。此時，阿美他們偷偷爬起來。每個人都溼透了，風一來，身體忍不住哆嗦。其實孩子們對水田又愛又恨，愛的是浮萍，恨的倒不是田主，他們對田主是畏懼，真正恨的是水田的臭氣。

那時候，每個農人都使用天然有機肥──糞便，那味道臭到令人流淚，大家經過總摀著鼻子快步離去。除非臨到緊要關頭，阿美他們才顧不得臭不臭，一逕地往臭田裡鑽。

起身後，他們躲在高高的稻草堆內，偷偷望大眾廟，確認田主不在了，他們才稍微寬心，轉頭互相看對方的盆桶，幾乎已滿。阿美說：「差不多了。」姊弟三人再次跨過溪流，回到家裡。

回到家，那刺鼻的氣味才在鼻息間重新活過來。大家放下盆桶，搶著洗澡。

阿鳳看著盆桶滿滿的浮萍，為了慰勞小孩，她今天特別滷了一鍋豆腐。

那些氣味都不算什麼了，臭是甜蜜的負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