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柯光武

鳳山阿嬤應該有八十六、七歲了！鳳山阿伯說不定快九十了！之所以喊「鳳山阿嬤」、「鳳山阿伯」，是因為後來知道他們大半的時間都住在小兒子位在鳳山眷村的家。

那一年，夏風甫息，秋月將起未起。某個星期四的早晨，才八點剛過，市場已經是人聲鼎沸。一位阿嬤與剛從銀行工作退休下來的老伴一大早就去爬山，晨間運動回來，順道逛一逛住家附近的市場。在眾家攤位中，一個攤子上的東西吸引了阿嬤的目光。

二百五十燭光的黃色燈泡下，一個年約二十歲的可愛小姑娘站在攤位旁，不大的桌面上擺滿了各式各樣的手拉坏。阿嬤就像小孩子發現了玩具城堡一樣，拉著老伴越過人群、擠到攤子前面，看這個、摸那個，問東西也問價格。小姑娘很親切、很有禮貌、也很有耐心地為眼前這位老小孩一一介紹與解答。老伴沒興趣，直嚷著「走啦！走啦！」還沒看夠玩夠的阿嬤根本不搭理。

阿嬤看中一組擺放了幾個小杯的荷葉盆，那是小姑娘的隨興擺設。小姑娘細心地解說為何要如此搭配，阿嬤聽得津津有味，頻頻點頭。阿嬤出了價，小姑娘覺得與阿嬤有緣，不但讓阿嬤如願地帶回了喜愛的「玩具」，還送給她一個小東西。阿嬤高興地向小姑娘道謝，揮揮手，說下次會再來。說著，就將寶物揣在懷裡，讓一臉不耐的老伴牽著手、心滿意足地沒入市場人群中。

這是阿玉──我的牽手，與鳳山阿嬤、阿伯的初次邂逅。

接下來的每個星期四，鳳山阿嬤幾乎都會來到阿玉的攤子尋寶。起初鳳山阿伯會跟著一起來，後來阿嬤嫌阿伯嘮叨，不讓他跟。阿嬤非常喜歡阿玉的手拉坏，而當時手拉坏正夯，因此流通非常快，每回阿嬤來的時候，幾乎都有新奇的作品讓她愛不釋手。

阿玉會教阿嬤各式陶器的另類「玩」法，阿嬤對這些從未接觸過的玩陶經驗十分著迷，學得興致盎然。一老一少，玩得不亦樂乎，就因為手拉坏而結為忘年之交。至於阿伯，也許在銀行界工作久了，閱人無數，對「做生意的」大概都存有很難避免的既定印象：看著老闆費心地介紹商品──舌燦蓮花，不懷好意；看著老伴專注的聆聽神情──耳根太輕，中毒已深；眼見鈔票換成商品──唉！又被騙了！

不過，歡喜心是會「傳染」的。阿嬤浸潤在「玩具城堡」的喜悅，在不知不覺中竟也一點一滴地薰染了身旁的老伴，阿伯也開始對阿嬤的「玩具」有了好奇與興趣，開始分享阿嬤的童心和驚喜，更開啟了與賣陶小姑娘的老少善緣。

阿玉曾送給阿伯一個小陶杯，阿伯用他極其有限的視力，若有似無地審視著陶杯肌理。更多時候是把小杯包覆在他那厚實的雙掌中，緩緩地、細細地搓摩，用他的「心眼」欣賞著賣陶小姑娘的心意，然後悠悠地說：「我知道這是一個很美很美的杯子！」

是的，很美很美的杯子，很美很美的心。

有一回，兩老相偕來到市場。阿伯手上拿著一小包的東西，用一般紙張細心地裹住。他一邊將托在左手掌心的小包遞到阿玉眼前，還邊說著「送給你們吃」。阿玉和我很好奇地望著阿伯手上那一小包「神祕禮物」，阿嬤則站在一旁微微地笑著。

「哇！好可愛的小番薯喔！」當看到兩條大概只有小嬰兒拳頭般大小的番薯出現在皺巴巴的包覆紙上時，阿玉雀躍地驚呼！

「今天早上剛剛蒸熟的，很好吃。」阿伯平穩的語氣中帶著一絲絲分享的喜悅。

「上個星期你們沒來，我們撲了空，那兩條番薯我們就分了吃了。今早阿伯又特意再蒸了兩條，說一定要送給你們吃……」一直微笑默默站在一旁的阿嬤緩緩道出兩條番薯的由來。

蒸熟了的兩條番薯，蒸融了我們兩人的心！阿玉的眼眶微微泛紅，我自己則是感動到一時說不出半句答謝的話。

阿伯曾經透露，為了擺放阿嬤的心愛「玩具」，小兒子特別去設計了一個專屬的陳列架。每天看著架上的珍藏是阿嬤很大的樂趣，而他倆也一直邀我們去他們家裡欣賞曾經是「我們家」、現在是「他們家」的寶貝們。經不住兩老的盛情邀約，就在一個秋意濃濃的午後，阿玉和我來到阿嬤位在鳳山眷村的家。

阿嬤特地到眷村大門口等候我們，引導我們將車停妥，再一同散步走到她家。阿嬤領著我們上樓，先辦「公事」──點交貨品，結清款項，然後阿玉和我就從「小攤老闆」的身分一變而為阿嬤與阿伯的座上客。

屋子不大，格局方正，室內的陳設簡單但古樸雅致。木雕窗櫺、木桌、木椅、木櫃……滿室隨處可見的木製品，可略窺屋子主人對自然林木的鍾情。不大的客聽中央擺著一張長方形大木桌，延著靠窗牆邊也置放著一個狹長型的木製平台，上頭有著文房四寶，宣紙上的墨跡有些仍未乾，是阿嬤最近的興趣──寫書法。

客廳旁的一面牆上有著經過特別設計的陳列架，架上擺放著各式各樣的陶器──想必那就是阿嬤的寶庫。阿伯和我坐在大木桌旁閒話家常，阿嬤與阿玉則站在屬於她倆共同回憶的陳列架邊，或高亢或低語，在歡樂笑聲中一起細數從前。

在那個落葉繽紛的秋日午後，阿玉和我品嘗了阿伯的拿手味噌麵，享受了阿嬤現磨現泡的香濃咖啡，也觀賞了阿嬤現場揮毫，聆聽了阿伯的人生哲學。兩老兩少共譜的溫馨旋律，縈繞斗室，更悄悄飄出了木窗外，迴盪在老舊眷村的天空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