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時雍
小小的手,躲藏進大衣鈕扣與鈕扣的罅縫,唯小小的拇指留在領巾外頭,欲翻開著什麼、或是將遮蓋什麼。
齊齊整整的緞帶,在頸間和踝間,將她綁束為淑女的模樣,厚重的布料壓在身上像秋天的海,洋娃娃的臉容,投上了帽緣皺摺的淡薄光影。她也像身後那扇門緊掩的陰影。曾經漆綠的門與牆,摻上時間斑駁的白。
女孩名叫珍妮。有著一對礦物般的藍眼睛,麥穗色的髮。女孩那年五歲,在父親的朋友費爾南.諾普夫叔叔畫筆下,沒有孩子調皮淘氣樣,卻留下了這幅端莊敬謹佇立在門扉前的憂傷肖像。令人悲傷的,有人詮釋是,相對於孩子嬌小的個頭,那扇過大而緊閉的門,那環圍著她的一堵牆、灰漆的地板,象徵著大人的世界。而我又從外面世界回到了她的面前,美術館繁複迴廊展間的一個角落。
那周飛至洛杉磯,借住在縉的宿舍。連續幾日,前去UCLA羅斯大廳莊嚴建築裡一間光線靜謐流瀉的會議廳,聆聽關於一九三○年霧社事件的研討會。傍晚,縉和姿瑾帶我吃飯,開車載著我兜風,到山丘頂上《La La Land》男女主角歌舞定情的格里菲斯天文台,等待夜幕低垂,平原城市砂金般亮起。
其中一天,我也和縉到了市中心的The Broad和MOCA。五六點再返回姿瑾的住所。她在住家院子辦烤肉會,邀請許多朋友。洛杉磯的秋天夜得很晚,鬱藍的暮色恍如永恆。
另日他們倆都有課。我獨自搭車,先至學校附近的漢默美術館,而後步行來到西木村墓園,尋找夢露碑前的玫瑰;再轉公車宛延上山丘道路,前往那座盤據丘頂純白的蓋蒂美術館。世紀末的比利時象徵主義畫家費爾南.諾普夫,那幅畫於一八八五年的《珍妮.可菲爾的肖像》就收藏於此。
我是在二十歲之初,第一次見到珍妮和她的憂傷。三十歲那年再訪山丘。五年後又回到這裡。門靜默依舊,女孩的孤立依舊,覆蓋著忐忑的手依舊,然而再不是孩子的我佇立畫前,默默地,對她說:「嗨,妳好嗎?」
那天傍晚離開了蓋蒂,才想起這趟來洛杉磯,還沒看到聖塔莫尼卡的海。查看氣象資訊,離日落約莫還有一個鐘頭。遂乘上輕軌,往夕陽墜落的方向駛去。
近海始有風的低迴,鷗鳥成群,反覆劃過沉暗的天空,我沿著記憶中的木棧橋,走向海,走上沙灘。將鞋繫綁於背包後,褲管捲起,讓赤足陷於綿軟沙中,直到秋天的浪吻啄腳尖。我終在日夕最後一刻,抵達了世界的邊界,凝望著暈紅光焰,轉瞬被海平面吞沒,夜晚是最終的顏料吧,令海天一色。
徘徊在鋸齒狀的浪再走上一段,回身折返時,天已全黑,港埠旁那座摩天輪,在夜色中閃爍著寂寥的霓光,樂園的喧囂,在潮聲覆蓋裡遙遠傳來。
我們是不是終究都如此佇立在世界的面前,手掌貼緊胸前,安慰自己惶惑的心?妳好嗎,小珍妮,那時走在海與沙的交界,我掛記著妳,也忽然惦念起另一個喜歡看夕陽的男孩,在寂寞的星球上,他的憂傷,妳的憂傷,與曾也是孩子的我,純真的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