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央敏
要是沒有發明收音機，我不知道阿公將如何排遣他的日子。阿公成天溺著收音機，這是我小時候就有的印象。那時代收音機跟腳踏車一樣，都需要掛牌（領執照），雖然已經很普遍了，但還沒到家家戶戶都有的程度，我家正好有一台，就放在大廳的牆壁上，只有大人才摸得著，這一台差不多是阿公的專用，記憶裡，要聽什麼節目，好像都由他主張，當然也只有阿公才有閒情去聽收音機。
那台收音機大約一尺長、半尺寬，大人叫它「ラジオ」，那時我不知「ラジオ」是日語吸收英語（radio）後，再傳進台灣變成台語的名詞，只覺得這名稱很奇怪，問人家怎麼寫，沒人知道，我就自己想，由於每次只見阿公伸手動一下上面最左邊的圓紐，這個長方形的木匣子就發出咿咿哦哦的聲音來，所以人們才叫它「拉即哦」吧？此後有一陣子，我和小學同伴一起聽收音機時，就向他們炫耀我會寫「拉即哦」並寫給他們看，那時憑我的成績，他們也都信服。
阿公愛聽的節目很多，歌仔戲、布袋戲、廣播劇、報告新聞、說書講古、歌唱比賽等等，其中說書是他的主要興趣，水滸傳、封神榜、三國演義都是一聽再聽的故事，其他如廖添丁傳奇、嘉慶君遊台灣、白賊七、邱罔舍等等也是阿公喜歡的台灣民間故事，就算講古先生換了、劇情與結局也知道了，他還是百聽不厭，最後好像他是在鑑定講古先生有沒有胡說亂蓋。當時小小的我也跟著阿公接受這些有聲文學的薰陶而養出興趣來，後來阿公發現我和他臭味相投，不但允許我使用他的收音機，還指導我如何操作，當然，我得踮高椅子才搆得著。
這個木匣子竟能講話唱歌，而且不只一個人的聲音，我覺得很不可思議，為此，我曾經懷疑收音機裡住著一群小小人或小精靈，好幾次，趁阿公不在時，我把收音機搬下來仔細觀察，由於害怕裡面真有小精靈，起初只敢從縫隙窺視，但裡頭烏漆麻黑，只見似有紅點在閃爍，每次我都不敢偷窺太久，擔心被小精靈發現，用針刺我的眼睛就慘了。直到有一回，我忍不住蠢動的好奇心，甘冒危險也要探個究竟，就站遠些又小心翼翼的打開後罩，但只看到幾條電線和一些奇模怪狀的玻璃管子，起初我還猜想小精靈大概都藏在真空管裡，發現保護罩被打開，便立刻化身不見。為了證明我的猜測，我將開關轉亮，收音機照常咿咿哦哦起來，才自忖自己的想法大概錯了。
既然找不到答案，自然就要問個緣由，有一次，我問阿公：「阿公！拉即哦是安怎會講話﹖」
「是電台放送的。」阿公說。
「電台在拉即哦裡面嗎﹖」
「不是，電台在嘉義。」
而到底電台是什麼﹖為何電台在嘉義，遠在鄉下的我家卻能收聽到，阿公就語焉不詳，只說靠「電波」，但電波是什麼？阿公也不懂了。
此後，我對收音機的好奇轉移到電台，想著長大後，要去城裡找收音機自稱的「正聲廣播公司嘉義公益電台」或「中國廣播公司嘉義廣播電台」，看看電台到底是什麼東西、長什麼樣子。幸好這個願想不必等到我長大就實現了，應是在我小學二或三年級時，祖母帶我這個大孫子前往嘉義市區的姑婆家做客，恰逢當日下午，中廣嘉義台有她們愛看的歌仔戲節目，聽說電台為了慶祝什麼日子，特別開放大門讓民眾到現場看，於是我也跟著三姑六婆去了，我們走了很遠的路才到，我看到電台原來是一間有著一面透明大玻璃窗的房子，窗前空地已擠滿人，而屋裡坐著一群男女又說又唱的樣子，還有人負責彈奏樂器什麼的，當電台裡的人有動作時，裝在電台外面的一朵綠色的大喇叭花就同步發出聲響，正是和我家收音機播出的歌仔戲一模一樣，幾種音色就是我所熟悉的。這就是電台，有人在電台講話唱歌，我家那個木匣子才會講話唱歌。我想著，同時想起阿公說的「電波」，難道電波才是精靈，可以傳千里？這個電波之謎還是幾年後我讀國中時才覺曉。
阿公幾乎什麼節目都聽，其中歌仔戲與阿嬤分享，布袋戲和我共聽，武俠劇經常屬於我，歌唱比賽則是全家一起享受。記得當年「中廣嘉義台」有一個頗受歡迎的節目叫〈情人歌聲歌唱擂台〉，每周一次，大約在晚餐之後的時段現場播出，時間一到，不只我家族的大大小小會聚在收音機前，大概全村子的每一隻耳朵此刻都會接收這個節目，特別是吾村有青年去參加比賽時。葉啟田是吾村出身的「寶島歌王」，五十年前就紅遍台灣，也許因為葉啟田的緣故，當時吾村青年都很喜歡唱歌，會報名參加比賽的有好幾個，住在我家前面的何添發就曾取名「何一青」去打擂台，還擠進準決賽，當他贏時，眾人一起鼓掌呼氣，呵……當他輸時，眾人同時惋惜洩氣，唉！灌飽的氣球消風了。這情形當然也不限於吾村青年出賽時，這段時間大家有著相同的脈動，可說是全家最快樂的時候。
從我開始有記憶以來，阿公有空聽收音機的時間愈來愈多，收音機的體積也愈來愈小，當一款可以放在衣袋的袖珍型收音機出土後，可說除了睡覺之外，阿公的身邊隨時都有收音機的聲音，就算人已靠著椅背大作鼾聲時，他的收音機也還不歇睏，常要我替他關掉，他的小收音機才能休息，如果由阿嬤來關，阿公總免不了一陣譏諷，被罵「討債」（浪費）。
我的小時候，聽拉即哦的日子大多是和阿公一起過的，這種日子直到我國中畢業，進縣城讀師專才結束，雖然我已無法再和阿公一起聽了，但是我知道阿公仍然離不開這個方方角角的伴，每次從城裡回到家中，次日清晨的酣夢往往被阿公的收音機摧毀時，我會在心裡嫌怨阿公「吵死人」，後來知道阿公是歲數大了，耳朵開始重聽，才會把收音機從講話轉成叫嚷，我也只好跟著當早起的鳥兒，不會見怪阿公。
現在阿公已經老得要靠拐杖走路，步伐小得連他以前最常去的店仔頭、恩主公廟、老人會都走不到了，在家裡自己住一間，聽覺已鈍得幾近耳聾，更需要拉即哦和他做伴，每次我回故鄉，都看他孤孤單單地坐在床頭聽收音機或看電視，我都會過去大喊一聲「阿公」，拿些水分較多較軟的東西給他吃，有時心裡也想再和他溫習小時候一起聽拉即哦的日子，但我的耳朵實在支撐不了，只好讓阿公獨自在那兒回想他的青春歲月，只是，不知阿公是否還有心情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