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玉.〈游魚〉。油彩木板,84.5x122cm 國立歷史博物館藏/提供
魚項鍊裡的魚,游動在光影中。 圖/歐銀釧
文/歐銀釧
我曾看過常玉幾幅有關魚的作品。不過,最喜歡這張有著六條小橘紅魚的〈游魚〉。
魚在時光中變身。哪一條是真魚?哪一條是假魚?哪隻是快樂的魚?哪一隻帶著憂傷?一切似乎有如光影,都是剎那轉瞬。無所謂快樂與悲傷。
從去年到今年,一直看著六條魚。
左邊是墨綠、淺綠、藍黑。只有右上角一抹鵝黃。數一數,有六條小橘紅魚漫游其中。
好像是在一方池水之中。
只有六條魚嗎?有時,在那些藍、綠、黑之間,似乎還藏有其他的魚。
去年,阿珊回到台北,我們匆匆見了一面,她又送了魚。三十多年來她一直送魚給我。
不是真魚,而是有關魚的藝術品和裝飾。
這次是畫家常玉的魚,是常玉畫作〈游魚〉的文創品,一個名片夾。
畫作上有六條魚在湖水中游動。橘紅身的小魚,一隻透著點黃光,一隻似是翻身往上游,露出肚腹的一點白色。其他四隻靈動悠游。各自帶著心思在水中漫游。
魚在畫裡游動。我那一閃而過的心思也許就是一隻隻小小的橘紅魚,游動在心湖裡?
池裡或是湖裡還有其他的魚?有看不見的魚掩映在金黃與翠綠,墨綠、藍綠之下?
一泓湖水。常玉好像寫書法一樣,大筆一揮,刷出水紋。流動的畫筆,水在筆下瀟灑流動。他在水中寫書法?
去年,我到位於台北市南海路的國立歷史博物館觀賞「相思巴黎──館藏常玉展」。停駐在常玉的〈游魚〉前許久。
國立歷史博物館的展覽資訊寫道:常玉(一九○一─一九六六),字幼書,生於中國四川順慶(今南充)。一九六四年,常玉應教育部邀請來台教書並在史博館舉辦個展,卻因故未能成行,一九六六年,因瓦斯中毒意外在巴黎過世。
許多年前就特別愛常玉的作品。這次因阿珊贈魚,再回到初逢常玉作品的數十年前。
站在他的畫作前,想著常玉畫魚的心思。讀著史博館的資料:常玉幼時即隨書法名家趙熙學習書法,也學習傳統中國山水畫。
一九二一年,常玉前往巴黎,在充滿自由氛圍的大茅屋藝術學院(Academie de la Grande Chaumiere)隨性地習畫。
思緒跳躍浮游。書法和中國傳統水墨在常玉的畫作裡交織,他的作品線條,有著獨特的出世與傲氣。
常玉生前自言:「我的生命中一無所有,我只是一個畫家。關於我的作品,我認為毋須賦予任何解釋,當觀賞我的作品時,應清楚了解我所要表達的……只是一個簡單的概念。」
那些魚是他心頭偶爾浮現的思索嗎?記得有人曾評介他的作品:「活在自己的世界裡,游離在現實之外。」自己和現實如何分野?
我曾看過常玉幾幅有關魚的作品。不過,最喜歡這張有著六條小橘紅魚的〈游魚〉。
那些魚是悠游自在的游著或是有著淡淡的惆悵?
遠看是一泓湖水,細看才知有魚。再細看,才見得每條魚各有身影。閃著金光的魚、若有所思的魚、欲向下尋訪的魚,翻身向上的魚,往深處游去的、準備前行的魚。每隻魚的姿態都不一樣。
如果不細看,這六條魚只是湖裡幾個小紅點。十分渺小。
藍黑的後面,是不是還有魚?畫的另一面是否還有魚在游動?
早年,我在一篇短文裡寫著自己的想像:人們有如走在岸上的魚。那時,我剛出社會,對工作與生活有些不適應。
剛認識阿珊時,我才二十多歲。有一次,我在聚會裡,無意中提到自己來自澎湖,在海邊長大,最喜歡魚兒。
之後,阿珊從國外回來,說要送我一樣東西,約我到她的辦公室見面。她滿眼神祕,要我把燈關掉。接著,她拿出一個盒子,裡面有個雕塑品,她在雕塑裡點上蠟燭,剎那間顯出的光影,是一條條的魚。
「我們是在光影中游動的魚。」長我二十歲的她說。
我似懂非懂。看著魚,看著她。
此後,她從遠方回來,總是帶回魚型藝術品。三十多年,她送給我二十二條魚,各有神采。
她從沒問我為什麼喜歡魚。也許她像朋友們所知道的:我來自海邊,因此喜歡魚。這是原因之一。
有一年,讀到美國生物學家蘇賓(Neil Shubin)的書《我們的身體裡有一條魚》(楊宗宏譯,天下文化出版),心有戚戚焉。
書中提到,蘇賓在加拿大極區挖掘到「提塔利克」(Tiktaalikroseae)化石,「提塔利克是距今三億七千五百萬年前的魚類,但同時擁有兩生類的原始特徵,是水中動物爬上陸地生活時的過渡物種。」
依蘇賓的科學探險,我們都是魚的後代。「我們的脖子、手腕、肋骨、耳朵,以及身體其他部位,都能追溯到這條魚的身上。這些都明明白白的顯示:陸上的動物的確是從水中的魚演化而來。」
在這陽光偶爾來到的下午,我把木盒打開,盒子裡面全是阿珊這些年來送的魚。
為什麼我喜歡魚?更多的原因是,我想像魚一樣,回到海洋,回到水裡,自在游。
做一條自在游動的魚,多麼好。
可是,海洋在哪裡?是實境中的海洋?或是心境也能創造一個海洋?回到海洋就能自在游動?我和阿珊始終沒有探索這個問題。她沒問我。我也沒說。
數十年過去了,這次她送的常玉〈游魚〉名片夾,引我再去看了常玉的真蹟作品。站在畫前,看著六條魚在湖水裡游動。
忽然,我似乎看見畫裡還有看不見的魚。隱藏的情緒魚在那些暗黑中游離。
我想起三十多年前她說的:「我們是在光影中游動的魚。」
陽光閃爍在她送的魚裡。銀色的魚、金色的魚、琥珀色的魚、有如古玉的魚……以前她送的是具象的魚,這次送的是在畫作中,游動在藍綠水波裡的小魚。
魚在時光中變身。哪一條是真魚?哪一條是假魚?哪隻是快樂的魚?哪一隻帶著憂傷?一切似乎有如光影,都是剎那轉瞬。無所謂快樂與悲傷。
也許,她是以魚安慰我躁動的心。
也許,我想得太多,魚就是魚;或許,魚就是愚,呆呆的我就這樣走過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