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時雍
紅磚砌成的布瑞托戲院,在街角暗自發著光,如夜間的堡壘。牆身半掩於地面。票口和入口需繞至左側邊,沿那小小的階梯而下。走進室裡的黃暈。走入小舖剛爆好的爆米花香混著建築古老的氣味。在此剪過票,然後迴繞著樓梯,走上放映廳。
我喜歡這座戲院。喜歡這裡的廊柱掛滿老劇照,牆面塗繪有影星的肖像。一個高起的舞台在前,彷彿童年校舍的禮堂。小鎮廣場總有這樣一座以市街為名的戲院,布瑞托、薩默維爾戲院,佇立百年,最初用作表演場所,上世紀五○年代布瑞托始放映第一部電影至今。
這日節目是一齣名為《Matt & Ben》的喜劇。麥特.戴蒙與班.艾佛列克。少年時的兩人,在劍橋市比鄰而居,是長大的死黨、也是共懷好萊塢夢的夥伴。這齣戲便描述麥特與班創作《心靈捕手》劇本前夕,鎮日窩在紊亂的房寢,吵吵鬧鬧。這晚反串演出的劇場女演員,身形修長的,紅夾克、將球帽反戴,飾演大塊頭的班,斯文而微帶憂悒的,扮演電影中同樣善感形象的麥特。劇作最吸引人的,無非是將讓兩人一夕成名的《心靈捕手》劇本,設定為從天忽然而降的禮物,由此引發種種荒謬突梯的友誼故事。
舞台上擺放格紋舊沙發,牆面張貼著球星與已然泛黃的《School Ties》海報,角落擱置著一台笨重如箱盒的電腦,竟也像極了自己的九○年代。
我的九○年代,是一條通勤於忠孝東路鄰近的公車路線,沿途的校園、深夜的不眠書店、統領百貨樓上的戲院。是終端機開始串連起的虛擬世界,聊天室、MSN、電子布告欄的心情點歌板。是筆記簿裡抄寫的憂愁善感詩句,嚮往一種青年藝術家的寂寞自畫如《情書》和《鋼琴師》,又或將自己當作九七年的《心靈捕手》男主角威爾.杭汀。威爾終日和死黨在劍橋的街路酒吧廝混。於麻省理工學院兼差工友,偷偷解開佈告上繁複的數學算式。天賦異稟,卻始終將內裡最深處的房間封閉。麥特與班合寫的劇本細描著威爾如何在與羅賓.威廉斯飾演的心理學教授談話間,徬徨於生命、自我,與愛情,是否一如十五歲的你。
仁愛路的行道上葉片飄落,枝枒間有傾斜的陽光,等待在學校後門的公車站牌,那年,很長一段時間,我的隨身聽反覆播放著電影原聲帶裡的憂鬱歌聲:「I'm in love with the world through the eyes of a girl/Who's still around the morning after……」那時的我,還不識得艾略特.史密斯的名字,等到開始收藏其專輯,他已自殺過世多年。那時與威爾並肩坐在波士頓公園湖畔談論生之意義的羅賓.威廉斯,溫柔說著:「我不能靠任何書籍認識你,除非你想談自己,談你是誰,那我就著迷了,我願意加入。」更多年後也自戕逝去。
唯留下電影來到了它自己的二十歲。而我終究沒有成為當年憧憬的耀目之人。畢業,工作,平凡度日。卻也不曾想過有一天,走進了波士頓故事。
後來我在布瑞托看了許多電影,《2001太空漫遊》,又一部,另一部。每次離去,行經哈佛廣場冷寂的夜晚,常想起曾徘徊在此的麥特與班嚮往的一種明日。想起艾略特.史密斯配樂中輕輕的歌唱。在酒吧之間,徹夜喝吧,寶貝。那周末我在房間裡重看了一遍《心靈捕手》,直到黃昏將陽光漸漸收回。在度日之間,就讓我成為那樣一個不願散場的人吧,寶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