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解昆樺
肆
你試著把自己身影,伸放入太和殿右列的嘉量。
逐階登上太和殿,前丹陛擠滿人群,你先在嘉量前安身。起初你以為這嘉量是巨型燭台,但前面告示牌貼心明說這是國家標準量器。太和殿嘉量與日晷左右並列,呈顯皇權對空間與時間終極一統的定義。
當萬民對時空間存有揣測,都能在皇帝座前,得到統一裁量。現下在諾大紫禁城,如滄海一粟失去時空感的你,悄悄將自己影子伸入手不能及的嘉量,並遙看揣想另一側日晷。你的薄影能多重?斜影又指向何時?你竟如此與此在時空為戲,試圖定位自己。
穿入人群間隙,你終在太和殿口擁有一窺大殿的小位置。出乎意料,諾大金磚鋪陳的殿堂,不過林立巨柱與正中寶座基台。金鑾殿中王座,就是紫禁城的縮影,又何嘗不是普天之下,眾人所仰望皇帝那獨一、孤寡的王者身影?或許唯有內殿頂正中金龍盤踞的藻井,垂懸下來的軒轅鏡,才能回映出在天神俯視下自己作為天子的面容。
身後旅行團導遊拿著小麥克風介紹起太和殿,語帶神祕說雍正於大殿藻井上夾層安了鎮宅辟邪符板。而紫禁城部分尖塔,也或藏有道卷。你圜看故宮宮殿,一些豎立起修築鷹架,攀緣其間的工人們修築這分歷史隱喻時,是否也將夾帶入一分現下文明?
導遊一口氣背出雍正在紫禁城太和殿、乾清宮、養心殿藏符板位置,你便與旅行團團員著迷地離開三大殿前去。過保和殿,下丹陛御階,穿過天街,入乾清門,你就要穿越家國之間。你不知道你擦身而過,相對太和、保和殿樸實如禪房的中和殿,才是整個紫禁城最中心處,於此容天子審閱祭文,調節天地冥想。
伍
養心殿因雍正,成為清代中國政治決策核心。皇帝在此與軍機大臣祕議的國政大事,甚至結局後果,我們都已知道。別說導遊用擴音器的解明;他們哪怕只要聽到現下的隻字片語,歷史都可能大所不同。萬千走向,萬千不同的生滅,在另一歷史版本中,我現在會在哪裡?是否存在?──原來我也不是對時間有豐富想像力的人。
再至養心殿,我捱著玻璃窗,尋找的卻是溥儀在民初安在東暖閣的電話。這是人手一支智慧型手機的現今,難以想像的一座電話:聽筒話筒分開,別說按鍵,甚至沒有撥盤。木質紋外型,架在東暖閣牆板上,粗看還以為只是家具。在那電話極稀奇的時代,這卻是溥儀唯一能自由走出紫禁城,向世界溝通的工具。但溥儀能打給誰?
是這東暖閣另一隅孱弱坐著的同治、光緒皇帝?溥儀能怎麼跟他們說話?是不是又得經過其身後垂簾聽政的慈禧太后,方得答案?
還是打給西暖閣旁三希堂的乾隆,聽他說說玩賞王羲之〈快雪時晴帖〉、王獻之〈中秋帖〉、王珣〈伯遠帖〉之筆墨妙處,以及如何捉弄大學士紀曉嵐。
還是打給西暖閣深夜燭火中仍朱批奏摺的雍正,告訴這曾幽默容畫師讓自身畫像穿戴起泰西洋服的老祖宗,現在自己真穿上了。
還是就打給乾清宮中端坐在自己盛世的康熙吧!只是若聖祖垂詢親身主持實測,以科學測量儀器所繪的〈皇輿全覽圖〉,現在可還準確,溥儀又該怎麼回答?
出乾清門,我遊走紫禁天街。鵝毛細雪無聲積墊銅獅額頭與我肩頭,我攤開手掌讓雪花歇息,輕輕一握便在掌心微溫中,緩緩成淚。鼎革替代,有興便有衰,手中這掬淚,彷彿為這只是尋常的循環,悄然成泣。
我在殿下廣場隨行仰看須彌座上保和、中和與太和殿。這樣帶距離看著,三大殿彷彿你也能懷抱捧舉樣式雷家族對紫禁城的燙樣。
三大殿的重檐廡頂形就跌宕韻律,承擔過明時風雨,承擔過清代陰晴。檐頂上重疊排列由騎鶴仙人引領的九神獸與行什隊伍,具像傳達簷下人所企慕的品行福祉。但寒霜中,檐頂卻垂凝下一列列崎嶇尖銳的冰柱,宛若神獸令人膽寒的利爪獠牙。
悄立出午門甬道口,我回望紫禁,於腦海消化紫禁城中被歷史、人潮淹沒的宮殿。雪中回望,那些為我們所深知的歷史烽火成灰、成燼,為雪景洗濾、冷冽,也在大隊異鄉異邦異國觀光客喧囂中被遺忘,陷入另一片空白。
回想兩年前入故宮甬道時自己那倉皇的目光,我拿起那張八國聯軍入故宮照片明信片。照片中駐守午門的八國聯軍列隊,穿掖門行列而入,永恆定格在持續湧入的姿態中。
我拇指食指別起這張照片,想將這八國聯軍入午門照片與現下午門相疊合。只是我逆向回身的身子,不時與出紫禁城的人們碰著。黑白照片中戰塵飛揚的故宮影像,與現下飄雪紛紛之故宮實像間的接縫,不時微微顫抖,難以接榫。照片裡的故宮與八國聯軍身影,掙扎地想要回到他們的歷史中。
我單手勉力維持,另一手拿出手機要拍下這異樣的片刻。任憑在照片背後,一排排湧出的外國遊客人潮,提著各式各樣故宮紀念商品,在幽暗甬道中閃爍他們的碧眼,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