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廖秀蘭

國小入學後的第一個暑假，一個沒有大人在的午後，幾個蘿蔔頭玩得有些饞有些餓，提議煮地瓜吃，英姐搶著說：「我來洗地瓜。」哥說：「開關最難控制，我來！」我急了，仰頭說：「那我呢？」英姐哥異口同聲「你點火。」

刷！擦亮一根火柴的神奇，讓我著迷，於是猛點頭。

廚房在家進門的左邊，兩個灶，一個煮飯一個炒菜，灶底各有一個爐口，大人再三告誡不准碰火，但此刻三兄妹為了吃地瓜，忘了大人的叮嚀，英姊墊著腳把水和地瓜放入鍋裡，哥蹲在瓦斯開關旁，轉頭說：「我開瓦斯，妳就快點火，知道嗎？」

我緊張又興奮，當瓦斯打開發出嘶嘶聲，我劃了一根火柴，探頭將小手伸進深深的灶口，突然「碰」的一聲！一團火球撲面而來，嚇得我往後跳開，但火焰仍在手指和額前頭髮留下烙印，痛得我大哭，哥和英姐嚇得不知所措，幸好媽及時回來，趕忙處理我灼傷的手，而那提議煮地瓜的一溜煙不見人影。地瓜吃不成，看著起泡刺痛的手指，不覺自憐起來，此時想到最疼我的爸爸，想立刻到他身邊，告狀撒嬌……

「爸爸不出差的日子，都在中油木工部上班，身上常帶著淡淡的香，有時是檜木香，有時是樟木香，我喜歡依著深深的聞，那是疼愛的味道。」我抬著受傷的手，邊走邊想……不知不覺已走到村子最底最邊緣的木工部，那裡瀰漫著爸爸的香氣，在堆滿木材的廠房找到爸爸，他正拿著刨刀，熟練的刨著木頭，高挺鼻子下的薄唇因專注和使力顯得更薄了，右耳上架著一支紅色扁筆，曾好奇偷拿它寫功課，粗扁的筆心把生字簿寫成毛筆字，被老師狠狠批了紅色大丙，真是一支奇怪的筆……

「爸！你看！」我伸出腫脹的手，眼淚再次流下。

「怎怎——怎會這樣？」

爸爸抬頭看到掛滿淚痕的我，著急的問，爸爸一急就會結巴，了解事由後，彎下腰對我說：「別哭，明天我做個小板凳給你。」

爸爸曾答應為我做專屬的矮凳，可一直沒得空做，我盯著爸爸，希望這次是真的。然後爸爸在寬寬的工作褲袋裡，叮叮噹噹的掏出銅板夾雜幾個鐵釘，挑了兩毛放我手上，那夠我到小店買幾個濕梅，酸甜舌尖好一陣呢。我的手仍刺痛著，心卻開懷了。

牽著爸爸的手走在回家的路上，一點兒也不寂寞……

「武師下班了？上次你為我們做的書桌，孩子很喜歡，多謝！」麻吉玩伴那嚴肅的爸爸，露出難得的笑容。

「這是你女兒？她怎麼啦？」一個陌生的老婆婆笑咪咪的問。

「武師，何時有空？我家餐桌腳鬆脫，搖晃得厲害呀！」那矮胖，爸爸的台南老鄉，扯著嗓門說。

「沒——沒沒問題！」爸爸總是如此回應別人的請求，他是出了名的沒問題先生。

爸爸外號「武師」，因為阿公是開武館的練功師傅，早期許多中油員工跟他習武，可惜阿公早逝，爸爸沒學到一招半式，但擅長木工，又熱心助人，在那物質匱乏的年代，常被請託無償為人做家具，大家都誇他好手藝。

「武師，工廠有零碎木頭嗎？幫我做兩張矮凳。」那個常找爸爸喝酒聊天，有著紅紅酒糟鼻的張伯伯，笑臉迎面來，邊走邊說。我不喜歡喝醉的爸爸，因此打心裡不喜歡張伯伯，我心吶喊著：「爸這麼忙，別答應——別答應！」看著爸爸笑點頭，我知道我的凳子可能又飛了，還好手裡這兩毛錢是真實的擁有，於是用力捏緊，感受它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