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石德華

家巷口對面的郵筒被撤去了。不久，我又發現收件時間一天只剩一次，無論限時或平信，都在下午六點四十分。

從前一天上下午收信好幾次，上班趕早寄出一封信，一整天都能感覺著信正往對方的所在一步一步靠近，黃昏回家，心安的想，信與他都在他的城了，多好，再一步，就到他心裡。

無非是寫信的人太少了，權利自然要被剝奪，早上投進一封信，你下班走過郵筒，哎，它還躺在原地，相思連動都沒動，城市亮起燈火，時間都要老了。

所以我愛那間廢棄店舖。晚上從鐵捲門投進一封信，明天清晨就可以去後門的牛奶箱拿回信。在一段特殊時空，你一聽到投信落地聲，立刻走到後門，答覆信就在牛奶箱了。

店舖兼住家，很舊的木造日本建築，鐵捲門已鏽跡斑斑，只要關上後門，屋內和屋外時間的流動方式就不一樣。油漆脫落，字都模糊了的看板上，隱約得見：浪矢雜貨店。一間以手寫信為人消煩解憂的雜貨店。

幾個獨立故事組成的小說，但人物的命運卻無可避免的環環相扣，就像有一根肉眼看不到的線在梭織他們的際遇，有人就在背後操縱這根線，整體故事懸疑又合理，還流露暖暖的溫度。作者東野圭吾本來就是寫推理小說的超級高手，這本溫馨長篇《解憂雜貨店》二○一二年問世，是獲獎無數的暢銷大作。

這本書給的真多，關於人生與人性，理解與相信。這世界失敗的人比成功的人多太多，但雖然打了一場敗仗，也能留下足跡。心在不在一起，是人與人之間最重要的關係，但最重要的東西，往往片刻不容易看得清楚。

連死亡這議題也碰觸了，故事裡每每都有影響深遠的死去的人，作者賦予死最尊貴的形貌──雖死猶生。北澤靜子病逝的男友，曾在黑夜鐵捲門外吹奏口琴〈重生〉，救小男孩而被火燒死的松岡克郎，久浩介自殺的爸媽，當然，以及影響了三個年輕人人生的雜貨店老闆浪矢雄治。

但書中最鮮明的一環是——手寫信改變人的一生。

貫串全書那三個心靈空虛、學歷低下、專做闖空門勾當的廢青，敦也代表理性，幸平代表感性，翔太居其中，面對晚上從鐵捲門丟進來諮詢的信，他們的意見常在對立、假設、預想、辯論中反覆論證，總加起來就是理性與感性往返拉鋸最後終於取得最佳平衡共識；他們用各種不同角度思考問題，認真對待別人的煩惱。然後，一封、二封、三封的，他們提起筆，一字一句一次次回信給對方。

就從真心為人解憂的過程，這三人體認到不入流的自己，竟然能對別人有幫助，嘗受到那不能回頭的，被人信任的意義感，也從別人生死成敗的生命歷程有所感悟，原本空白的生命地圖於是有了自己決定的路途與方向。

因為穿越時間，知道結局，所以三人的回信會比較直言不諱，毫不留情，為的是讓對方不必猶豫遲疑浪費生命。但這也比一般人誠懇得多，一般人面對別人的煩憂，通常委婉的點到為止，因為並不想對自己說的話負責，也不敢對別人的成敗承擔。

三十幾年前，浪矢爺爺的回信，當然麻煩得多，那時他面對的是生命現場。他得要一封封爬梳糾結的問題，讓一個漸漸釐清的當事人從其中跳出來，自己做出最後的決定。「絕對不能無視別人的心聲」，他說，「必須從信中了解諮商者的心理」，「激發諮商者內心真實的想法」，「讓諮商者自己找到正確的路」。

3C尚未問世，三十多年前的解憂雜貨店，是手寫的從前。手寫信在燈下桌前攤紙執筆的慎重，剛好提供一個慢速的時空，讓情感一筆一畫隨筆墨緩緩滲注，讓思考可以一直斟酌盤旋，然後，擱筆、折頁、封口、外出、投遞、回家、等待，無一處細節步驟能省卻，手寫信無論短長，都是絕無可替換的情意的最終完成。

連寫三十封胡說八道的信捉弄意圖如此囂張，浪矢爺爺也還是三十封信都一一回覆，他兒子忍不住要說：「理這種人未免太愚蠢」，浪矢爺爺說，搗蛋還是惡作劇，和真正有煩惱而上門的人一樣，「他們內心都有破洞，重要的東西正從那個破洞漸漸流失，最好的證明就是他們一定會來看牛奶箱，會來拿回信。」

因為回應是一種映照，別人的回應能清晰自己的存在，更進一層的說，無論你能不能、可不可，是求助或被求助，沒有一個人不渴望能與別人展開一場靈魂的對話。這一層，貼圖、按讚、不必思索的反射性回答、自我無限放大的網路語言根本無一樁可稍為勝任。手寫文字才能傳達有溫度的回應。

「寫給重要的人的信，她必定用手寫」，書中後來成為大企業家，忙得不可開交也一心要挽救丸光園孤兒院的武藤晴美是這樣，方文山為周杰倫寫了歌，唱出的是：「初戀是整遍手寫的從前」。手寫，意味最重要。

我最近收到一張卡片，隨卡片寄來普悠瑪和太魯閣玩具列車，卡片上手寫著：「我相信您什麼都不缺，所以送一點夢想給小朋友」，是我的學生，已成家也已成為一名住院醫生，他稚氣的字跡和他十六歲時全無不同，時光在我讀信的剎時回到榕樹滿窗的教室，他低頭寫作文的神情，看著那一筆一畫其實並不工整的書寫，我深信，會送夢想給孩子的人，應該會是好醫生。

解憂雜貨店旁的防火巷，一公尺寬的天空，圓月懸在正上方，時間過了好久好久，圓月都動也不動，多像我心中終始戀戀不已的，手寫的從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