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石德華
金色芒光覆臨整個宇宙，緩速渦旋流轉，無止盡捲噬消泯所有的發生，任一樁事件，任一種發生，無論多麼重大獨一，都只於時間的一個微點存在過而已，然後再以同一形式消失。如清晨甫醒那無痕的夜色成昨。我在說時間。
個人集體、邪惡善良、殺戮被殺戮，都是。
我凝視過時間，移動在時間的長軸，稱縱向，同在時間的一個微點，叫平行。
對今與昔的縱向流變，我熟悉到正往專家的路上走去，然而，我情感常有一個過不去的卡點，像精神宇宙中設下衛星定位，通常就在嘩一下，時光襲捲去萬有的剎那，我眼睛的餘光會瞥見，平行時序的二方。
一眼銘記、一瞬畫面，像引力奇點一般，在我記憶具有膨脹性質的能量。
「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裡人」，就是我腦海永恆的戰爭畫面。黃沙堆斷戟殘鐵，天遠而墨青，幽涼孤月下，幾截森白骨骸，和二個黑窟窿的骷髏頭。他曾是笑起來一垛白牙，整個水鄉搖櫓最穩順的年輕船夫，他曾是全村最守諾信實的男子，他曾是最熱心助人聰明爽朗的打鐵匠……他們夜夜都還在一名年輕女子的夢中返回家園，那女子柴門前返身朝他笑著奔來，背上揹著襁褓的幼嬰。
《天空的情書》記載著一九三八年十月二十五日，中國空軍英雄劉粹剛奉命赴太原支援作戰，在山西上空迷航，暗黑夜裡連人帶機撞上高平城門魁星樓，天亮被人發現，已氣絕多時。劉粹剛殉國消息，一直拖了二個星期才敢通知他的妻子許希麟，秋意涼透，這二星期，許希麟手上在趕著為心愛的丈夫編織一件又一件毛衣和毛襪。
同在時間的一個微點，平行的時序，若剛好是反差，對比，文學中稱它為張力，在我心中叫拉扯。是這樣吧，所以我三、四十年前看過一部電影，片名、劇情、演員一無記憶，牢牢記得的是二個畫面，丈夫和外遇女子裸身共浴，平行的時序，妻子獨自一人安靜走著，觀賞著博物館的畫展。
寫作上，這能量通常落筆能成我書寫篇章最觀微動人的段落；生活上，很私我的，它是我細細的一些記得，不動聲色的一些放下與放不下。
有那麼幾年，我笑著、說著、教課著、開車著、忙動自如著的時候，腦中總閃過，住他縣的母親這時正在做什麼呢？老而獨居，身心都退化著，每一平行的時序，我都感覺得到時間微點那一端的重量。後來，我小弟在台北醫學大學當夜班保全，每當我深夜就寢，枕被間身軀躺下的剎那，腦海便浮起弟弟站在醫院門口站崗的孤單身影，雨季寒流與冬夜，有一種自己這麼安好的罪感就會在熄了燈的空間緩慢而逐漸的漫升，填滿。
有那麼幾年，都過去了，全因我自己生命中平行時序的奇異引力，一瞬，一眼，永繫。像一朝截肢後，那終生的幻痛。
同在時間的一個微點，不限兩造，有時是連環。作家楊渡有一篇〈72年前的這一天〉，寫著同時間的陳逸松、吳新榮、林書揚、謝雪紅。這一天是七十二年前八月十五日，日本裕仁天皇發布接受投降條件，終結大東亞戰爭的《終戰詔書》。
陳逸松永遠記得這一天的茶香，「他從未如此輕鬆過，此生第一次，放心，安心，靜心，聞到茶香。」律師陳逸松（一九○七～一九九九），宜蘭頭城人，日治時期推動台灣民族運動及本土藝文，台灣光復前後十年重要的歷史角色。著名作家、醫生、政治人物吳新榮（一九○七～一九六七），台灣鹽水港廳人，領導鹽份地帶文學，這一天，他從一個防空壕裡拿出祖先的神位，齋戒沐浴，焚香稟告祖國勝利台灣光復。勞動黨榮譽主席林書揚（一九二六～二○一二），台南麻豆人，白色恐怖時期因案入獄三十四年，他永遠記得「那一刻胸中的沸騰，解放的喜悅和對未來莫名的歡欣期待的心情，難以用筆墨來形容。」日治時期台灣共產黨創始黨員彰化人謝雪紅（一九○一～一九七○），開始籌組「人民協會」，夢想建設一個新台灣。
透過楊渡平行時序的書寫，我還想起另一位作家。李篤恭（一九二九～二○○五），台灣彰化人，這一天，他站上八卦山。
白天在學校，他唱日本軍歌，聽日本老師說該打支那，晚上在家裡，他聽父母說著日本的殘暴，從小他只要一上八卦山，就可以暫時與殘酷的現實隔絕，成為一個自由人。太平洋戰爭那一年，他進入台中第一中學，戰事吃緊，二年級他就被徵去當海岸防衛學徒兵，日本投降，部隊解散，他回到家中，吃母親煮的一大碗竹筍湯。第二天他就上八卦山，俯著被轟炸過傷痕累累的市街，仿和歌音節寫下當時的心情：
經過了這麼長久戰爭與饑荒的歲月，
山巒溪川卻是沒有多大改變——山河依舊！
我心安了，卻妒恨起山河。
下山後，在彰化火車站他和一位敗國的軍官道別，看見一位祖國來的高大俊美的鐵路警察，在花壇車站下車，擠在熱鬧的的菜市場，吃了一碗天國美味的米粉湯，快回到家門聽到天籟般的一首歌〈Home Sweet Home〉，他自己這樣形容這一天：「這是我一生空前的美麗燦爛的一天……」。
同在時間的一個微點，我看見與一生平行著的是因緣運命，都說臨命終時，往事會一幕幕閃示，我也仍沒當它是今昔的故事，我將一付付衰朽殘壞肉身與每一個寬廣的額的童顏、飛揚的少年、跋扈的青壯、擔負家業的穩沉堅毅的肩的畫面平行並列，死之華與生之美盛一時俱現，生命的質量燦然，那是尊貴最沉默的告示。